章启带着章麓回到了北宁关内的五原郡。
因为回纥人铁蹄的践踏,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断木焦炭,破碎的内脏伴着碎骨散落一地。就像屋檐上的残破瓦片,冬日的冷风稍烈一分,就会令它们惊恐得簌簌作响。
哒哒的马蹄顺着大街一路穿行,途中遇到过几个幸存的百姓,他们神色麻木地望着他们,宛若行尸走肉。
章麓抱着幼狼的手臂不断收紧,再收紧,就像一只无助的小兽,在充满危机的环境中,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自欺欺人的躲避一切风险。
章启察觉到她的颤抖,垂下眼眸,用大氅将她笼罩,替他隔绝一切令她不安的源泉。
他们穿过坊市,穿过曾经繁华的街道,一路向南,直到看见一座古旧的宅院方才停下。
而宅院门口的几丛修竹,正随着风婆娑作响。
“到了。”章启掀开大氅,“我抓到一个叛徒,你要不要亲自审问他?”
“要!”章麓猛得从章启怀中支起身体,言语剖决如流,“他在哪儿?”
上一世,她因为害怕选择逃避,在长安自怨自艾,用虚假的繁华富贵麻痹自己的心。
这一世,她一定要搞清楚缘由,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
“就在这儿。”章启抬头看着章云锋曾经居住过的府邸,低声道,“我就在外面等你,需要帮忙就叫我。”
说罢,他率先下马,然后将章麓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甫一落地,章麓才抬头看向这座兄长曾居住过的地方,踏着杂草夹道的青砖路疾步前行。潮湿的砖缝处滋生许多青苔,东苑角落栽种着两株遮天蔽日的古树,此刻正随着风不住的摇晃着,似在欢迎章麓的到来。
而树下白雪皑皑,萧瑟无比。
按照章启的指引,章麓一路来到东苑的东厢房,看到了一间窗户被黑幕蒙得严严实实的屋子。
她推开门,里面传来一阵阵腐败的气息。
“你们都出去。”章启对着看管犯人的几个亲卫说到。
“是。”
章麓缓慢的靠近被蒙着眼,绑在刑架上的熟人,不可置信的问道:“赵知舟?”
那人顿了顿,疑惑的反问:“六姑娘?”
“真的是你……”章麓险些站不住,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心脏如针扎般刺痛,一种前所未有的麻痹感瞬间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赵知舟与赵晚舟两兄弟是章云锋最信任的人,他们自幼失去父母,在章氏的慈佑堂长大,后来被章云锋点入五原郡做了守备将军,替自己镇守后方,成为自己的剑盾。
可谁承想有一天,剑盾变利矛,狠狠的扎在了章云锋的心脏上。
章麓的手握紧成拳,艰难的行至赵知舟身前。
她声音干哑艰涩:“有人通风报信,令我兄长兵败于古马坑,北宁关至五原郡随即沦陷,三万军士被活埋,六十万百姓被屠杀!你……为什么还活着?作为守备军将领,为什么你大难不死!为什么被吊在树上削成人彘的不是你!”
这一声声质问痛击着赵知舟的心,他的眼神变得涣散,蠕动着嘴唇却出不出半个音节。
章麓的拳头一下下的落在他的身上,发泄着心中的痛苦。
前世不明白的种种,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崔家真的是好算计!
先杀章云峰,再杀章启,无人继承的兵权和世子之位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朝中无人熟知西突厥和回纥人的战法,但她熟。
于是,她成为了他们手中的棋子。
狡兔死,走狗烹。
直至最后,一把大火,一个叛国的罪名。
万劫不复。
过了好半晌,晴朗的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小雪花,章麓才终于将理智勉强拉扯回来。
她一把拽起赵知舟的头发,强迫他弯折脖颈高仰着头,眼神阴鸷:“你和祁中岳是一伙的,你们早就私通了回纥和吐谷浑,将北宁关拱手让给回纥,再利用从回纥人手中换得的六十万百姓的卖命钱,去投奔吐谷浑!你们里应外合打开了北宁关的大门,所以回纥人没有杀你,对不对?”
赵知舟被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早已干出裂口。
他强迫自己头脑清醒,一字一句的辨别着章麓话中的意思,喉头不断地滚动着,却无法润泽已经干涩无比的声音:“不是……我没有叛变……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到现在你还在否认!”章麓的声音就像无形的尖锥,一下一下的扎刺着赵知舟。
她一把扯开赵知舟眼上的黑布,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赵知舟,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到我身上的血了吗?这是我兄长的血,我嫂嫂的血,还有双菊、冯兰、锋云骑三万将士的血!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叛变!”
“没有……”赵知舟的脑袋昏沉,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根细线牵引的风筝,不住地在空中摇晃,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没有叛变……我只是……帮崔环运了些东西……”
章麓眸光闪动,听到崔环的名字,她变得呼吸急促,抓着赵知舟头发的手都在发抖:“你再说一遍,你帮谁运东西?运的什么?”
“崔环……我只要从上郡和五原郡的交界处……运到五原郡北的北宁关……祁中岳就会接手下一段路程……我不知道运到哪里……但我知道……里面是盐,是粮食……还有铁……”
说到最后,赵知舟觉得身体有些冷,就像是有人在他身后开了扇小窗,冬日的寒风呼呼的刮着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任由风雪扑打。
他混沌的脑袋,在这场寒风里,再次回到了崔环将货物交给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