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虢王府近来多遭霉运,今天还是个好日子,虢王请女婿和亲家用晚膳,护国公夫人都准备要去的,不想原牧烈给回绝了,消息传来,据说,虢王在桌上都摔筷子了。
小姑娘去给哥哥报信,大眼咕噜噜转:“大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大嫂?”
“小孩子,瞎说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啦,”原牧蔷小姑娘摇摇脑袋:“你对大嫂多冷淡,二哥对二嫂、三哥对三嫂都是多热切,明显很不一样嘛。”小丫头有理有据。
“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原牧烈陈述。
“但喜欢也不会差太多吧,你连去岳家吃顿酒都不去。”小姑娘反驳。
“我常年在军中,不会在酒桌上打交道,去了,大家都不自在,不如不去。”
“好吧。”原牧蔷喜盈盈问:“大哥,三哥这次留了好多天,你能不能也多留几天?”
原牧烈怪道:“家里有事吗?”
“没有啊,但是家里都是女眷和小孩,你们在,安心。”小姑娘眨着亮亮的眼眸,没有凄哀愁怨只有兄长们回来的喜悦,她很高兴父兄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就是会觉得孤零,原牧烈只觉心头被刺了一下:“大哥看吧,能多留会多留些时日。”
“啊,”小丫头欢喜道:“大哥你歇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小妹蹦蹦跳跳远去,原牧烈低头,沉静下,换夜行衣出门,去霍家。
霍海啸亲自接他:“没想到你今夜就要过来。”
夜空星月交辉,两个人连灯笼都没提,原牧烈感叹:“见一见,安心。”
避着人来到小祐娃娃的屋里,霍海啸在屋外把守,原牧烈独自进屋,来到床榻前,床帐里的小侄儿睡得正香甜,原牧烈坐在床沿看会儿,望着小侄儿稚嫩的脸庞,一时脑子放空,一时回忆与今早相见时的画面交织,许久,他给孩子把薄被盖盖好,放轻脚步离开。
霍海啸又带他去书房,两人相谈小半时辰,原牧烈回到家已是星辰隐没时。
他进屋点灯,见章醇坐着,他看眼身着的夜行衣,问:“怎么不点灯?”
章醇郡主自然看见他的夜行衣了,答非所问:“你觉得我今夜肯定不在?”
原牧烈没搭话,章醇郡主自嘲:“我也觉得我应该不回来,我爹心情差,谁又心情好,他们怪我,我若跟你有个孩儿,虢王府这回出事,原家哪能袖手旁观。”
“是你自己的选择。”原牧烈言罢去净房洗漱。
成婚后可以跟去边塞住几年,章醇郡主和原牧烈成婚后跟他在北境住过一年,一年,是她的极限了,她实在过不惯北境的日子,不像她二弟妹,喜欢舞刀弄枪,在北境住了五六年都还嘻嘻哈哈的,都是非得让她回京来了才回来。
那一年,他们没有孩儿,快十二年了,也就一直没有孩儿,章醇郡主有时候想想,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去的,这月底,她和原牧烈成亲就十二年了。
就寝时夫妇俩各自盖条被子,疏离得陌生,章醇忽然念起:“你有多少年没碰过我了,好多年了吧,你也没想要纳妾,我想你若是在外面有女人了,你会给个名份的,一直没有,你还真没有找过,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原牧烈甚至有丝谴责意味:“军中的将士,谁不能过?”
章醇反提醒:“他们是没有女人,可我就在你边上,你为什么都不想?”
“你也不想。”原牧烈晚膳还被母亲灌过补汤,可无意,有何用。
章醇郡主笑了,这就是他们的婚姻,她的婚姻。
夜在曙光中褪色,旭日出,霍灵渠着贵妃朝服跪在宣政殿前上奏表,关于早稻的奏表,皇帝陪贵妃前往太微宫呈给太上皇,未久,旨意传下,择钦差不日南下。
而皇帝和霍贵妃刚折返,还没抵达皇城前,就各有一桩闹事摆在他们面前了。
上个月,霍灵渠曾对郭皇后言道:你外祖家和姨母家,在仕途的也都不用留了,郭皇后乍然听闻时很惊,过后也就过了,她不爱费心思,从来不爱费心思,因而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自己还多灾多难多遭罪,她哪还记得还有那么件事。
包括她的母亲,不过她母亲和这些亲戚们更偏于没当回事,毕竟霍家庇护郭家十余年,郭太太对于能拿捏霍家早已根深蒂固,她的娘家人和妹妹对她又强势,谁还能把霍贵妃当天言论当回事,一样的都早忘了,故而当刀子落下时,格外痛。
郭太太昨儿个被她娘家人出面从大理寺领走,今早,她领着孙女们,怒火中烧冲来,一入昭德门直冲长春宫,带着孙女们就要撞墙,大有要血溅当场的架势。
她刚闹上,小太监一棍下去,打晕,送去怡华宫前,等着贵妃来处理。
霍灵渠到来,两名宫娥搀起昏倒的郭太太随贵妃进怡华宫。
郭皇后还在卧病,霍灵渠率众来到郭氏的病榻前,宫女们把人摔在她的病床上,郭皇后一个哆嗦颤巍巍地看向贵妃,霍灵渠眉目阴沉:“你这个娘又闹事了!
她,我会送去掖庭狱关到月底,月底放出宫,对外是她留在怡华宫里陪你了;至于你,我看你嫌一顿十个菜多,从今天起你用正五品的份例。”
郭皇后瞪起眼睛看霍贵妃,霍灵渠训斥:“你有什么不满,听说杭婕妤和楚昭仪的份例没有,你想一天一个馒头还是想自己掏银两?
管好你这个娘!她今后闹一回,我就给你降一次份例,你从今天起用正五品的份例,你还有四个机会,她再闹四回,你就只能啃馒头了,你想天天吃馒头?”
陪同在病榻前的宫女们诧异看郭皇后,刚刚郭皇后瞪起眼睛,她们还不相信她是因为又被削减份例之故而非因她娘要去掖庭狱,不可能吧?
郭皇后苦逼地憋住嘴巴,多数宫人真惊了。
霍灵渠再像教小孩一样凶她:“月底放你这个娘出宫,她出宫前来看你时你就装重病,省得你不好面对她,六月里你再好好管管她,记住了吧?”
郭皇后瘪着嘴巴虚弱地嗯,霍灵渠拂袖而走,宫人们再将郭太太搀走。
一出怡华宫,霍灵渠冷不防撞见皇帝。
今天是众皇嗣们回皇宫的日子,大皇子一回来,还没见他娘,被赖嬷嬷母女悄悄摸过来抱着他哭得天崩地裂,这都是跟他亲近之人,这七岁多的小小少年也霎时怒得天崩地裂,还没见过他娘就跑去找他爹闹,闹得嬴忱璧亲自把长子押回怡华宫前重责。
一板一板打下,可不是上回蜻蜓点水般的轻轻小打能比,疼得大皇子骂都骂不出来了,哭花了脸求父皇不要再打了他知道错了,还没求到,人就昏过去了。
皇帝看向霍贵妃,霍灵渠上前去抱起大皇子送回怡华宫,皇帝再派人去传太医,吩咐,将赖嬷嬷母女押入掖庭狱,郭太太出宫时让郭太太把这母女俩带走。
宫人们纷纷去做事。
嬴忱璧又驻足片刻才踏入怡华宫,霍灵渠守在大皇子的病床前似有些出神,皇帝过来,霍灵渠行过礼,嬴忱璧行至病榻前看过大皇子,问贵妃,在想什么呢?
“他的相貌偏向郭氏多一些。”
皇帝未予评置,似乎觉得贵妃想的不止于此,应该还有:孩儿出生时,他的热切欣喜,孩儿慢慢成长,他的殷切期待和憧憬,这是他的嫡长子,他头一个孩子呀。
霍灵渠默下垂眸:“陛下去看过大公主和二皇子他们了吗?”
嬴忱璧说:“没有。”又似觉得这俩字有些冷漠,对霍贵妃态度的冷漠,皇帝又再补充:“朕当前没有见儿女们的心思,朕想,还是想见时再见吧。”
下刻,宫人来报:文郯侯夫人来了。
霍灵渠请文郯侯夫人的说辞是:请教育儿心得。
喻美人闻讯赶到拾翠阁,霍贵妃已经撇下翁嫔带小皇子在小花园和文郯侯夫人说话了,喻美人问翁嫔什么情况,翁嫔心思低靡:“我也想知道,猜不出来嘛。”
日头高照,霍灵渠怕晒到小婴儿,用细纱撑起遮在摇篮床上方,她注视着小婴儿,听过文郯侯夫人的育儿心得,突兀问:“侯夫人看,昌隆侯发迹于何时?”
文郯侯夫人按住对霍贵妃用意的猜疑,笑道:“自然是圣人恩重厚爱时。”
“本宫倒觉得是他嫡母亡故之际,他嫡母去世,他的生母被扶正,他的嫡长兄又没了,朱家落入他的囊中。”霍灵渠似有探讨意:“夫人觉得昌隆侯有这本事吗?
从他的嫡母看似正常老死起就是他的谋划,他早觊觎爵位,但他装了二十多年,装到让他嫡母和嫡长兄对他放心,再神鬼不知地害死嫡母和嫡长兄?”
文郯侯夫人想含糊时背脊一凉,喻家?喻美人和喻自蹊那个生母是能甘心做妾不对爵位和家业有想法的?她也五十岁了,若是她过一两年没了,文郯侯夫人简直不敢想,她若死,对喻自蹊就什么都通了,就是昌隆侯那条路?
“昌隆侯这两年一直在闹着圣人想换位福建总兵,现任福建总兵是侯夫人的兄长吧?”霍贵妃的声音飘来,文郯侯夫人忙应是,霍灵渠看摇篮床里的小婴儿醒来了,逗逗他,说:“我想知道昌隆侯的嫡母怎么死的,让你兄长帮我查查吧。”
文郯侯夫人很恭敬:“是,贵妃。”
“传闻,昌隆侯是昨儿个快天黑时入城的,今早卯初,他就跪在太微宫请圣人息怒了,本宫和陛下离开时他还跪着呢。这回,圣人对昌隆侯虽然有怒,但应该还是会于心不忍,大概会允他之请,江南的缺出来了,霍家可以把你兄长调往江南。”
霍灵渠话落,文郯侯夫人跪下来谢贵妃恩典,很庄重。
霍灵渠再叮嘱:“武将粗犷,夫人谨记,你兄长若不擅内宅中事,你多费心些。”
文郯侯夫人接着应,不管怎样是真感激霍贵妃这声提点,她对那种情况全没防备。
霍灵渠站起来,抱起摇篮床里的小婴儿,施施然走了。
小皇子这就要抱去关雎宫,翁嫔送到拾翠阁前,强忍着不敢哭,不敢红眼睛。
文郯侯夫人出来,喻美人忙迎上去,侯夫人淡淡:“是我娘家的事。”
距此时,昌隆侯在太微宫已跪将近三个时辰。
太上皇终于召见他:“你是看寡人快要死了,所以要给自己谋一谋后路?”
昌隆侯很清楚不能再辩解,只能认:“圣人息怒,圣人恕罪,老臣一时糊涂。”
“糊涂?”太上皇恭维:“寡人看你可不糊涂,都在给晋王私铸兵刃了吧?”
昌隆侯朱存焳砰砰砰磕头,直到太上皇让他停才停下,顾统领进殿来报:陛下送来两个五花大绑的人,陛下回皇城遇见她们在承天门前撒泼,人有点特殊,故而送来太微宫。逼得昌隆侯还得继续磕头,太上皇吩咐送去大理寺,让昌隆侯走时带走。
这个走是指他回福建时?圣人这是亲妹妹和外孙女都不想见了?
被贬做庶人的同母妹妹,还有她的孙女——太上皇已故三女儿留下的独女,昌隆侯的确是把这俩人带来了,这位王夫人昨天还去过小觉庵,一见庄太妃就数落她没用,庄太妃只抱着她的外孙女低眉奉承,料想,这么多年了,这妹妹来肯定有用。
昌隆侯当然也这么想,否则带来作甚?今早他来太微宫,就让这表妹去皇城。
适时,在皇宫的太妃们听闻这位都有点沸腾,这位的彪炳事迹,小朱太妃生前都嫌恶,谁想,皇帝直接把姑母和外甥女绑了,太妃们又有点沸腾了。
待送入太微宫,太上皇又径直扔进大理寺,显国公闻悉都有点惊讶。
昌隆侯向圣人告过罪,得到宽恕,又赶往皇城向皇帝请罪。
在皇城,昌隆侯请罪迅速,皇帝晾都没晾他。从宣政殿告退,昌隆侯去太妃宫苑。
“四叔,八妹的事儿,您节哀。”朱太妃低眉顺眼。
“你真想让四叔节哀?”昌隆侯盯着侄女,朱太妃尴尬笑:“自然是真的。”
“那么你帮四叔一个忙好不好?”昌隆侯好像能温言商量:“你八妹死了,七妹残了,你们在京中相依为命,你总不忍心两个妹妹遭此大祸还没有点慰藉吧?”
朱太妃心提起来:“四叔,我能给两位堂妹什么慰藉?”
“能的,你八妹路上孤单,你去给她做个伴吧。”昌隆侯话落,一名充满杀气的内侍手持麻绳冒出来,朱太妃惊悚,要逃跑被拦住,疯狂挣扎,被勒得几近窒息时绳子一松,她还没多想就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内侍被一箭刺破喉咙。
人倒地死去,朱太妃一个激灵,哆嗦着往角落里缩。
昌隆侯一眼看去还没发作,皇帝嬴忱璧走入,提个错处:“侯爷,在朕的皇城中杀人,杀的还是太上皇留在宫中养老的太妃,不合适吧?”
“老臣糊涂。”昌隆侯微笑颔首。
“把你那个嫡女留到四皇子满月之后。”嬴忱璧训示,朱太妃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嬴忱璧不吝惜解释:“虢王世子妃砍了那么多条手臂,你四叔哪还能留着她,昌隆侯是想让嫡女死前有一点安慰。”说着,嬴忱璧看向昌隆侯:“是吧,侯爷?”
昌隆侯坦率:“陛下,英明。”
朱太妃霎时只觉得她心脏被揪住一般,她这个四叔是那么可怕。
“退下吧。”皇帝说。
“老臣告退。”昌隆侯行礼告退,礼数周到。
朱太妃连忙爬过去叩谢陛下救命之恩。
嬴忱璧说句太妃养着吧就走,皇帝走后,躲在外的太妃们松口气,鞠太妃都松口气,刚刚看得她们心都提起来,生怕昌隆侯发现她们直接把她们也杀了。
那厢边,昌隆侯在出皇宫时被晏墉拦路,晏墉让领路的两位小内侍退远,看向朱存焳,昌隆侯道:“你我两家之间没有什么事还需要在宫门前处理吧?”
晏墉开门见山:“我就向你要一句话,我外甥女是不是被害死的?”
昌隆侯好笑:“我怎么会知道?”
晏墉走近,逼视他:“有些心思,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蹦。”
昌隆侯眼神倏然狠厉,阴鸷盯向晏墉,晏墉四两拨千斤:“你这辈子也就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吧,你的少年慕艾总不是那么廉价连这一个答案都不配?”
沉默下,昌隆侯告知:“她们三个借升平母子的手做的,我也是事后才发现。”
晏墉犹似裹了霜寒而来:“多谢!”
正当未时过半,阳光猛得好像宫门前被照尽敞亮、没有一片阴影。
霍贵妃今日搬回关雎宫,入夜,皇帝自然是来关雎宫。
“霍家给贵妃送来六个婢女,四个会武,两个略通医理,贵妃都见过了吧?”贵妃抱着襁褓在看皇儿,映在烛光里似寻常人家的温馨,皇帝的心柔起来,霍灵渠嗯声,把装有二十万两银票的木匣给皇帝,嬴忱璧呃:“贵妃,朕想还是——”
霍灵渠眼神有点危险地看去,嬴忱璧有眼力劲地闭嘴,收就收吧。
嬴忱璧再一脸亲和的说:“对了,小觉庵的消息,霍家有告知贵妃吗?”
“嗯,鞠家都没搭理她?”昨天,庄太妃又生一计,让鞠家找有名望的僧侣术士来指霍贵妃不详并加以制造相应的事端,鞠家表面应了,实则根本没理会。
霍灵渠摇头:“庄氏当年的淑妃位还真是靠温献皇后得来的。”
嬴忱璧赞同:“是啊,授康十年前她若就这么不知所谓,父皇早赐死她了。”
霍灵渠看看襁褓中的小婴儿,她让人把小皇子抱来就是懒得应付皇帝,要是能把皇帝赶走就更好了:“今夜,婴儿床就放我的寝殿,让他留我屋里吧。”
嬴忱璧略感惊讶地看贵妃,惊讶中有点呆、有点懵懂,甚至还有点新奇,像是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事,皇帝也没什么排斥:“好!”
这下,霍灵渠就有点郁闷了,你怎么这都不走啊。
烛泪流淌过朦胧的烛火和漆黑的夜,清早,皇帝刚在贵妃和皇儿的欢送中走出关雎宫,就收到则禀告:太上皇令送入大理寺的那两位撞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