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心态与萧家相近,对自家人偏于放纵,更觉得别人都该按你们的意志来办。”霍擎站起来,微微佝偻着背看皇帝外孙,温和、郑重更有殷切:“你五个儿女都被你养废了,你若是不改变自己,你还能养出个什么样的后继之君来?”
嬴忱璧怒上心头勃然站起,可对上老人家的好意,他也明白霍擎这是为他好,克制道:“老国公妄言了,皇嗣们是有些顽皮,可毕竟还小,朕更没得放纵孩儿们不想儿女成才,何况是对储君,老国公委实不必忧心,切莫再草率妄言了。”
霍擎背脊又低些,像是无力得只能苦口婆心:“可若你自己都有很大缺陷,你还不觉得自己有不妥甚至自我感观很好,你还能培养得好后继之君吗?”
嬴忱璧都能猜到霍擎想说什么了,发笑问:“朕有什么很大缺陷?”
“……”
霍擎懒得跟他演了,顺便想恭维他:你的自我感观真好。
“我问过了,晏霁之劝诫过你了,按照你的设想:霍家、芮家、郭氏,都要在你身边,当霍家与别家起冲突时你永远选压制霍家偏向别家,因为你的底线是要留霍家,所以能偏袒霍家以外的人家时就要偏袒些也好以示公正。晏霁之建议你:趁早自尽。
这是你在此期待下最好的出路了,你偏袒的人越来越不把你当回事,霍家忍多你的不公后必然要爆发,在你的高压下谁都不满意,谁都要憎恨你,恨到最后当然都巴不得你去死,你自尽总比死在你的宝贝疙瘩们手中不伤你的心啊。”
霍擎很好奇:“你都嫌活腻了,你为什么还不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呢?”
嬴忱璧冷下脸,冷厉相对:“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
霍擎没脾气很平和:“我霍家能不能退,你能不能让我霍家退掉?”
嬴忱璧好笑:“做后族,还有未来的储君——”就被霍擎怒气打断:“你别和我扯这些,你就告诉我,我霍家想在你手里退掉,你能不能让霍家退?”
对峙少倾,嬴忱璧拂袖转身:“霍皇后、储君的外祖家,霍家如何退?”
霍擎握住拐杖的龙头,挺直背脊,老眼洞明,是谈判的架势:“若是我告诉你,你想留霍家就只能留霍家一家,没有什么三家并存,你还要坚持吗?”
“老国公,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嬴忱璧无奈:“他们能成得了什么事?”
“我问你!”霍擎大发雷霆,暴怒咆哮:“按我的要求,你还要坚持吗?”
嬴忱璧定定注视过这位皇太后的父亲,收起好脸,沉声告诫:“老国丈年迈糊涂了,朕自然是会对霍家好,但朕如何行事不是你能僭越犯上的,切莫再犯了。”
霍擎想,这外孙到底是欠虐呢还是就爱犯贱:“你给你的人生行囊装了十个铁球,偏偏有九个你都是可以舍弃的,你完全能一开始就丢掉多余的九个,轻装上路,但你偏偏就是要精疲力尽时才肯把那些多余的丢掉,落个苟延残喘走完人生。
你可以轻松的活,这条人生路你可以走得很顺畅,但你就是不要,非要带着那些负重让自己越走越累,直到你站不起来、直到你奄奄一息实在带不动了,你才肯把那些负累丢掉,留给自己一个满目疮痍的自己,你是觉得非得这样才舒坦吗?”
嬴忱璧岂会感知不到这是为他着想才劝解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嬴忱璧疲惫低头,面对老人家再三犹豫,还是模棱两可道:“您就当各人心性不同吧。”
什么心性,霍擎懒得跟他绕:“你觉得不甘心?”
“……”
嬴忱璧看看这位老穆国公,偏还是他眼神有些躲闪,再否认越心虚,豁出去道:“是!朕耗尽心血为什么就要是落个惨淡收场,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
霍擎凉凉道:“那人家契丹也耗尽了心血,为什么还没有打进来呢?”
“……”被噎得戳肺管的皇帝喊:“老国公!朕和你说正经的!”
“谁不是和你说正经的?”霍擎好笑:“这世间是耗尽心血就能有回报吗?庄太妃,她没有耗尽心血吗,她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边境的将士没有耗尽心血吗,他们连命都付出了,就盼着战事能够快些结束,可战事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啊?”
莫名的,嬴忱璧心里就咯噔下,霍擎向他迈进步,更似善意劝诫般追击:“你是君王,是想大展宏图的君王,你是想做一个雄主而非庸碌之君。
雄主,应该什么样的,我以为是气吞山河,至少不能是瞎钻牛角尖吧,可你这副德行还不是在瞎钻牛角尖吗?你有什么缺陷,你还真是自我感观好的要命啊。”
嬴忱璧定定心神,赔笑道:“老国公的教诲,朕会谨记,您放心。”
霍擎自然道:“好,那你就给我个准话,你几时能放掉你的圆满?”
“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乃至没把我当回事儿。”嬴忱璧沉寂下,诚挚道:“朕想老国公您应该明白啊,芮家和郭氏能成得了什么事,连小打小闹都不算,他们就是空想想,咱们跟些空想计较不是非要没事找事吗,您何必跟晏霁之瞎起哄?
朕会对霍家好,朕真心想对霍家好,我可以跟您说心里话,哪怕霍家让我如芒刺在背,我都愿意让霍家比您在时辉煌,后继之君一定是我和灵渠的孩儿,您尽可放心。但芮家,我生母早逝,芮家毕竟是我生母的娘家,您就容他们在我身边吧。”
霍擎翻译下:“换言之,你就是要存着这个侥幸,你不死就不能甘心。”
嬴忱璧迟疑下,侧眸道:“此事,老国公就不要再过问了。”
“你让霍秦川给你学狗叫了是吧?”
嬴忱璧微怔,近乎像是茫然懵懂的看向霍擎,霍擎发难道:“前几天,贵妃只是把郭氏送进掖庭狱待几个时辰,你就对贵妃戒备了,是吧?灵渠十多年没回家,你连她都不信,你对我说,哪怕霍家让你如芒刺在背,你也愿意对霍家好?”
“老国公——”嬴忱璧头疼:“这当中是有误会和矛盾,但朕——”
“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放掉你的圆满?”霍擎老脸铁青:“若是唯有你放掉圆满,我才能相信霍家在你手中会有活路,否则我只能当你是用后位和储位来买霍家给芮家人当狗,你只想折辱尽霍家之后将霍家赶尽杀绝,你放不放?”
嬴忱璧闭闭眼,都想抹把脸,一下就累了,心累,一个个的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逼迫他:“老国公自会看见朕真愿意对霍家好,但此事确是霍家咄咄逼人了。”
“咄咄逼人?我霍家咄咄逼人?”霍擎乐了:“我们自觉我们是为你好呢,我们的好意在你眼里就是咄咄逼人。”
话锋一转,霍擎轻描淡写:“行啊,咄咄逼人就咄咄逼人,但我霍家还没做呢总不能白担你的污名,我就咄咄逼人给你看吧。”
霍擎顶到皇帝外孙面前,老脸笑容可掬:“我女婿还活着呢,还没到让你随心所欲时,我今天就和我女婿谈,我们换个皇帝吧,外孙子你觉得怎么样?”
嬴忱璧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霍擎凛冽肃杀:“我用我霍家满门煊赫换你退位,若不够,我再去和晏家谈,新帝若是能给予我们两家活路,晏家自会与我共进退,我用当朝第一第二两大家族的势焰来换你退位奉立新皇,我女婿有何不能答应我?!
你当然是做皇帝的料,是你们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但你的缺陷也显著,看看,按你想的圆满养出来的儿女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还能养出个什么样的后继之君来?你做皇帝,必定是以你嬴氏皇族的气运成就你一个人的盛世,你之后就要盛极而衰!
你六弟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做皇帝,他能把自己做成将军,但是他做皇帝,我们就是能相信他、他也能相信我们给我们一条活路,就是这份胸怀、气度能够让赢氏皇族稳得长久,你父皇还活着呢,为国祚绵长难道不该换了你,你不该退位让贤?”
霍擎像大尾巴狼诱哄:“陛下,为祖宗基业社稷绵长,退位,让贤给你六弟吧?”
嬴忱璧一瞬间惊悚,不由自主的僵硬,盯着霍擎,他竟不知作何反应。霍擎抬抬下巴:“我是有私心,我想求一条活路,但是你自己把把柄递到我面前,你能怨谁?
跟些空想计较不是非要没事找事吗?你在自说自话呢还是连敷衍我都懒得装,那天,你和贵妃吵得有多凶,你瞎了,你不是还都让霍秦川给你学狗叫了吗,他们成不了事,不还有你帮衬吗,人家一有想害死霍家的想法,你不就要帮衬着压制霍家吗?
你还连霍家想退都不让啊,霍家煊赫过了,将来想求个舒心,我们想退了,你都不让,你什么意思,你还没想把我霍家往死里逼?
念在我女儿和你母子一场,你不仁,我没有不义,我对你够厚道了吧,我没有对你耍阴招更没想隐忍几年后害死你扶幼主登基。”霍擎不由嗤笑:“嬴忱璧,你以为你能握住什么?我若是黑心,在你自以为圆满的时候你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嬴忱璧碰碰嘴皮,说:“朕,是想对霍家好的。”
“我不相信你啊。”霍擎整一副欺负小孩子还要往人小孩伤口上撒撒盐的腔调:“就像,你非要抱着你的圆满不肯撒手,你有多坚持你的圆满,我就有多不相信你。”
看他可怜的小样,霍擎再落井下石:“要不然,你退位之后,我再帮你问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耗尽心血就是落得个惨淡收场,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
嬴忱璧终于聚起精气神,宽和道:“老国公魔怔了,朕会当做没听过——”
“谁和你嬉皮笑脸!”霍擎高吼:“冠军侯,请圣人和老秦王出来!”
嬴忱璧再不可思议,只觉心头有道雷劈过让他四肢百骸都像是一时间失去知觉,转过头看见原牧炽和他父皇还有老秦王果真从密室中走出,嬴忱璧霎时脸发热,浑身发冷又发烫。原牧炽都有点烧,他就说霍海啸找他没好事,为什么要让他听见这种事啊?
对上老穆国公的视线,原牧炽一个激灵赶忙道:“老穆国公,你还是不要自说自话了,”话没说完被霍擎打断:“你敢相信原家在你这老哥手里能有活路?”
原牧炽犹若被屏息定住,霍擎就问:“若是只有你做了皇帝,原家才能有活路,而皇位就在你面前,唾手可得,你难道要往外推?”原牧炽感觉他血有点逆流。
太上皇道:“旌儿先走吧。”
原牧炽撒腿往外跑。
霍海啸跟他擦肩而过,回看眼,进屋送份奏疏,魏王府送来的。
魏王奏禀:郭皇后之母来魏王府搅得大皇子不得安宁,请陛下处置。
皇帝的回复是:送大理寺,拘押十天,十天之后,随建威侯府想什么时候去领人,倘若建威侯府一直没有去领,关到月底放她回郭家。
魏王府已经把人绑起来了,说来魏王都是因她才被迫早早从皇陵赶回来,原本魏王没想从皇陵那么早走,偏这郭太太唆使得大皇子非要闹着回宫,王妃实在快拦不住了只能派护卫把他喊回来,魏王回府后就把人给绑了。
都被褫夺诰命了还不安生,那两天牢算是白坐了。
皇帝的意思送到,魏王利落地派护卫把这位郭太太送去大理寺。
晏霁之来魏王府还撞见这位郭太太被送走,他进府,见到魏王,开门见山道:“霍桑柔待会儿遇险后你搭把手吧,救下人后带她去游湖,我和霍灵渠随后到。霍家出手,我挡不住皇帝要带贵妃回宫,你出面可以拖着皇帝逛过夜市再回宫。”
魏王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晏霁之反问:“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行吧,魏王也没怎么磨蹭的就答应他了,晏霁之谢过告辞,魏王怀疑:“没别的事了,你不是有正事找我顺带说这么点事,是为这么点事专门来找我?”
晏霁之赞同,魏王褒奖他:“你厉害。”
“我家门前有人在哭丧呢,咱都是想在皇陵安静祭拜都没个安生,你提早回来了,我们家没提早回,但一回家,哭丧的还在,我嫌晦气,出来透个气。”
魏王了然:“晏明潜是吧?”
晏霁之点头,再告辞往外走,刚来到魏王府外,原牧炽疾驰而来就要往晏霁之身上扑,晏霁之还算相信他,稳住了没躲避,原牧炽猛地扒住他刹住脚步,急喘道:“我跟你说,我就说霍海啸找我没好事,赶紧跟我走,我有事跟你说。”
他们来到宽阔的河堤畔,四下就他们俩人,原牧炽把事情告诉他,嫌燥热,还扯两片柳叶来扇扇:“你说这老穆国公什么意思,总不可能玩真的吧,但他要是只想吓吓皇帝,没得这么玩吧?这么搞,就算霍家当前顶得住,将来还能落好吗?”
“能!”晏霁之神色略低沉,原牧炽不敢相信:“他这可是想逼皇帝退位。”
“老穆国公是在给嬴忱璧宽心。”晏霁之气血涌上来近乎想飚脏话:“什么圆满,我算是看出来了,嬴忱璧纯粹就是闲的,霍家对他太好了,他就觉得什么都尽在他掌握。
他闲得难受,非要可着劲儿作妖。霍家敲打敲打他,你看他吧,看他还有没有什么闲情跟他的圆满要死要活,过三五个月,保管烟消云散。”
被惊诧的原牧炽丢掉柳叶跳过两步凑到晏霁之面前怀疑:“不至于吧?”
晏霁之坚信道:“至于,你看他好了,他纯粹就是闲的。”
原牧炽摸着下巴琢磨下:“他也真的能不记恨霍家?”
晏霁之呵呵:“他怕霍家真不要他了,对霍贵妃好还来不及呢。”
原牧炽:“……”
被新鲜到神奇的原小将军都有点小心翼翼的:“皇帝这是?”
“欠虐!”晏霁之给两字,原牧炽默默补充:“也…犯贱吧?”
可不嘛,晏霁之真是都被气到了,嬴忱璧这么个德行,他怎么不坑死自己算了。
原牧炽求证:“所以这事儿我们不用当回事儿了吧?”
晏霁之揣测:“老穆国公应该也有一丝真。”
“啊?”原牧炽道:“你别吓我。”
“嬴忱璧,他对贵妃都能起疑,他一定能给我们活路吗?不是不想相信他,到底是生死攸关。你至少是我们的一条退路,虽然大家都不想走那一步,但是有,心里肯定会踏实些。”晏霁之中肯道:“若是咱们都走上悬崖了,总是你最能给我们保障吧。”
原牧炽糟心:“扶立幼主不是更好吗?”
晏霁之怼:“你还嫌我们在风口浪尖待得不够啊,我晏家想退想三十年了。”
原牧炽郁闷:“可我不耐烦处理国事,我做不了皇帝的。”
晏霁之没好气:“知道,你做皇帝,你能拉着霍海啸和嬴天漾天天跟你征战四方,我和原牧烈给你稳定后方处理朝政,我们全都得陪着你折腾。”
原牧炽略略有点蔫巴:“那我现在怎么办?”
“去城郊跑马吧,跑个半天,把事情放脑后。”晏霁之说。
“可以?”原牧炽问,晏霁之确认:“可以。”
“行,我走了。”语毕,原牧炽刚跑出步又返回来:“我家里?”
“你回北境后和护国公面谈吧,过些天见原牧烈别提。”晏霁之着重道:“回北境谈。”
“行!”
原牧炽眨眼间跑掉,晏霁之站定目送过他消失,抬脚去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