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忱璧很能理解,就好比皇帝他还因此犯了点心思郁结。
“朕——”嬴忱璧叹息:“唉,两个皇儿还小,我想等皇儿们懂事些再冷落令愔夫人,可我突然想不好该等到皇儿们几岁时,贵妃觉得过几年妥当?”
霍灵渠讶然,注视皇帝片刻,斟酌道:“你有没有想过根源?”
“什么根源?”嬴忱璧一时没懂,霍灵渠轻咳下,捧茶盏喝口花茶,皇帝笑了:“没把皇帝看在眼里的根源?”令愔夫人当然也没把皇帝看在眼里,只是很隐晦才曝露出来而已。嬴忱璧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自是在她们眼中的皇帝很窝囊。”
“我反而觉得这根源或可追溯至潜邸时。”霍灵渠揣摩道:“不论杭婕妤还是令愔夫人,我以为她们想象的天潢贵胄应该都是高高在上八面威风,但自她们入潜邸起,你和她们想的天潢贵胄就有出入了,而你对待她们又都很好。
虽然你面冷,但你面冷心热,你们在一起生活多年,她们还能感受不出来你只是面上冷实则你对人很好吗?看令愔夫人傍晚时的高姿态就很明了了。”
“她有恃无恐。”比起猜测,霍灵渠更像是在陈述:“不是她仗着有两个皇子有恃无恐,而是你对她的好给她的有恃无恐,她笃定你不会冷落她。”
嬴忱璧定定注视霍贵妃,霍灵渠补充:“虽然令愔夫人应该没有这想法,但这种无形的感觉应该早已植根在她的骨血里了,不必她有想法就能推动她行事。”
“笃定?”好半响,嬴忱璧才仿佛感到甚是可笑地笑起来,笃定?多荒唐,他顾念皇儿在令愔夫人眼中却是吃定他窝囊任是妃子如何看不上这皇帝都无妨的笃定?!
假若他没有犹豫、没有想不好该再顾及几年,是不是他才是笑话,沦为众人眼中的笑柄还浑然不知的笑话?!令愔夫人践踏君上,皇帝都不冷落,还能宠着这种妃子,岂不就是在告诉别人可以往皇帝头上踩吗?!他竟然没察觉他险些酿成大错。
难怪贵妃在获知他还想对令愔夫人顾及几年时这么惊讶!
嬴忱璧终还是把盘桓许久的话问了出来:“贵妃看来朕也很窝囊吧?”
“你很伟大。”霍灵渠感慨,嬴忱璧表示:“朕谢谢贵妃,讽刺都没讽刺味儿。”
“我没有讽刺你,我真这么想。”霍灵渠语气很静,似一汪清泉在安静给予滋养的静:“不是只有轰轰烈烈的建功立业才是伟大,平凡人平凡事都可以成就伟大。
默默无名生活艰辛但仍然数十年如一日的扶危济困,势单力薄敢为公理正义舍生忘死,还有在前线、牺牲自己来守护家园的将士们,谁不伟大?”
霍灵渠实在言:“陛下统御江山更该看见苍生渺小而不是只能看到庙堂金阙。”
嬴忱璧叹气,贵妃可能真的没有讽刺他吧。
“贵妃的教诲,朕记住了,但朕真的不大明白,你刚才对我的评价?”
“陛下看宜春县主还有萧家。”霍灵渠例举道:“宜春县主若是被顺利骗进朱家,朱家将萧家榨干后赶尽杀绝,萧灼灼和萧家对朱家将会是什么态度?”
“深仇大恨吧。”嬴忱璧忍不住再叹口气,霍贵妃的意思很明白了,但皇帝还是想问:“只因朕对令愔夫人没有生恨乃至想过为两个孩儿再顾及她几年?”
“陛下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事吗?”皇帝是自苦太久都不把自苦当苦了吗?霍灵渠惊奇,皇帝嬴忱璧微怔,看向贵妃,霍灵渠反看向他,嬴忱璧:“……”
“如此说来,贵妃当年寻回家门前而不入也很伟大?”嬴忱璧想还是不纠结了,和贵妃来个共鸣吧。霍灵渠扫兴纠正:“不一样,你在委屈自己,我不委屈自己。
十二年前我走到家门前而不入是我自愿的,我没有不情愿,但你很明显不愿意再宠令愔夫人了还能想为两个孩儿再顾及她几年,摆明你在委屈自己。
我爹他们、还有霁之,我们都不会委屈自己,我教桑柔也是,不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没想到你做皇帝居然都能这么委屈自己。”
霍贵妃的眼神就像看见朵奇葩。
嬴忱璧:“……”
所以你感叹我伟大?感觉受到暴击的皇帝冷静下忙不迭反攻:“为人父母为孩儿忍受点委屈不是很应当吗,难道贵妃将来做母亲不愿意为孩儿受点委屈?”
霍灵渠轻飘飘的:“陪你从潜邸过来的三位好像都不能哦,杭婕妤今天利用起女儿来多不手软啊,令愔夫人和你硬刚时有替她的孩儿们考虑过吗?郭氏更不用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既当爹又当娘,这些皇嗣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被扎心的皇帝铁青着脸训诫:“朕问的是贵妃,不要给朕顾左右而言他。”
霍灵渠就给个答案:“我不会委屈自己,不会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作甚要委屈自己呢?”霍灵渠抿口茶,没有争锋相对,却是比争辩更辛辣:“若是做父母就要委屈自己,那么做儿女要委屈自己吗?做人媳妇要委屈自己吗?
人,一旦有退让,就能不断退让;一个人若是能委屈自己一回,就能委屈自己无数回。臣妾请问陛下,一个能不断委屈自己的人还有自己吗?”
自己?嬴忱璧感觉朦朦胧胧的:“自己?”
“嗯,人若没有自己还与提线木偶何异?”霍灵渠逻辑清晰:“人必须存在才有相应的身份随之而来,人若是都不存在,还如何做儿女做父母做妻子做丈夫?那么自然,不论是做儿女还是做父母都应该从属于自己而不是凌驾在自己之上。
做父母只是自己众多身份当中的一个,怎能只因做父母就委屈自己,难道人成为父母,人就不是自己了吗?还是自己呀,那作甚要把自己沦为做父母这件事的从属呢?”
嬴忱璧笑了:“那么五年前,流光何以会入风尘?”
“我和魏王达成协议,我帮他做事,他帮我看顾小祐的家人。”霍灵渠话落,嬴忱璧犹若胜券在握:“那么流光又作甚要委屈自己与魏王做此交易?”
“委屈?”霍灵渠奇怪看皇帝,否定道:“没有委屈啊,陛下何出此言?”
嬴忱璧当然道:“入风尘,烟花之地,还不委屈吗?”
霍灵渠失笑:“这是我自愿的,自己愿意怎么能叫委屈呢。”
自愿?嬴忱璧呵呵,就戳破贵妃的假装:“会有姑娘自愿入风尘吗?”
会有姑娘自愿入风尘吗?皇帝言下之意,流光是被迫的、是受着委屈的,皇帝更深层的影射呢?相处还行的融洽轰然散尽,霍灵渠迅速齿冷,真觉得讽刺。
“陛下对外人果然刻薄。”霍灵渠站起来,是疾风骤雨前的乌云沉聚:“我才知道呢,我霍灵渠没有跟人平等谈判的资格,我与魏王谈交易是去摇尾乞怜的。”
嬴忱璧立时头疼:“贵妃——”
“你懂不懂得尊重人,晏霁之不久前才问过你吧?”霍灵渠真怒了:“你是不懂,还是你就想把人往低贱看?你不可能不懂吧,你对你的家眷爱护得多好,不可一世,杭婕妤不可一世?你看看她若是遇上我大哥或者晏霁之,她还能不能狂起来?
一个普通的小妾在你手里都如此轻狂,当然是你骄纵出来的,你不懂吗?你怎会不懂,你对你的家眷们有多好,你还能没点数吗?可惜啊,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看不上你,甚至看你就是犯贱可劲儿踩你,你受尽你宝贝疙瘩们的低贱,你心理不平衡。”
霍灵渠不惮往皇帝心伤上撒盐:“为你心理平衡,你不得不把外人往低贱看。”
嬴忱璧沉沉盯着霍贵妃,眼神不锋利,很钝重。
霍灵渠直视皇帝,冷傲相对:“会有姑娘自愿入风尘吗?若非你觉得霍灵渠受到逼迫,你能脱口而出这句话吗?那么你的想法还能不是我不配与魏王谈判吗?
若非你嬴忱璧觉得,魏王提出任何我不愿意的条件,我都只有接受的份儿,霍灵渠只能向魏王摇尾乞怜、受到委屈只有接着的份儿、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你岂能说出这话来?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下贱,谢谢皇帝陛下你今夜特意告诉我。”
“贵妃——”嬴忱璧无奈想哄贵妃,不想皇帝他听到了——
“滚!!”
嬴忱璧慢半拍看向霍贵妃,霍灵渠貌若惊奇:“陛下受不住吗,不至于吧,令愔夫人对皇帝你又是践踏羞辱又是给足你难堪,你不都还想着不能冷落她吗?
霍家强抢后位虽是给陛下你背黑锅,但令愔夫人不知道啊,她看到的是太后压着皇帝,她当众直言有秀女告御状是霍家针对她爹的阴谋可还有顾及你吗?
若她有顾及你,能这么刻不容缓一刻都等不得地逼着你吗,她又是有多看不上你才能堂而皇之讽刺你、在她看来一目了然的阴谋而你居然都看不懂?更不要说,她直言是英王世子令她爹暂且停职,视皇帝如无物,这对皇帝得是多大的践踏羞辱?
尤其是,她偏要在大庭广众下闹出来,让所有人看见她只顾自己,根本不在意皇帝。她可是最得宠的妃子,她亲自宣告,对你百般看不上的女人,你都能宠六年多,当然是真的,所以她是有多嫌恶你啊才要这么踩你让你彻底变成个笑话?”
皇帝神情很冷,看霍贵妃的眼神倒不冷,就这么淡淡看着霍贵妃。
霍灵渠怎么泄愤怎么来。
“不过陛下尽可放心,霍家不瞎,但凡您对太后有一丁点顾念,之前霍家死期不远矣的流言就传不起来,我们看得懂,霍太后在您面前比杭婕妤都差之远矣。
霍灵渠更不会傻到把您的戏言当真,真的在意藏不住,假的在意装再真都能轻易窥测,令愔夫人自觉受点委屈之后对您的高姿态才是皇帝陛下在意着的模样呢,哪儿像您既觉得入风尘对霍灵渠是委屈还都若无其事地拿出来戳霍灵渠的痛处。”
嬴忱璧一怔,再看向霍贵妃,霍灵渠问:“你要留下来赐条白绫给我吗?”
皇帝迟疑下往外走。
殿前繁星独照,辛酸落,能比夜空最亮的星。
原来今夜的长春宫也没躲过苦涩侵袭。
两名婢女手执灯笼在前引路,四名婢女在后陪护,包蜜果居中,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来到英王府前院的世子书房外,候过半刻钟,一名丫鬟走出来请包姑娘进门。
包蜜果是来告辞的,刚提出告辞,宜春县主萧灼灼闯入,包蜜果看看她,萧灼灼也看眼这个告御状的姑娘,打哈哈笑:“你们不用管我,你们有话接着说好了。”
“我大哥有陪我进京,就在城里的客栈。”包蜜果谢道:“多谢晏公子和晏姑娘的好意,但我这样非亲非故的住在你们家实在说不过去,我还是今夜就走。”
“陛下让包姑娘住到大臣家中是对你和你家人们的保护。”晏霁之浅笑道:“柴家猖狂,朝廷必须重视才能有震慑令柴家不敢轻举妄动,或许还少不了要派将士过去保护你的家人。否则钦差还没下地方,你爹娘可能就已经被柴家害了。”
包蜜果惊恐,萧灼灼很怀疑这姑娘都告御状了还连这点都不懂吗?
“姑娘不必担忧,陛下既说了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必定会保障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晏霁之交代道:“太上皇也会重视这个案子,或许还会要见一见你,若是太微宫来传召,我会让我的长随护送你去太微宫,你不要怕。”
包蜜果回过神来连忙应:“哦,哦哦哦好,我知道了,多谢晏公子。”
“你兄长既在京中,你们兄妹想见面随时可以,但你出门必须带人。陛下既然让你住在晏家,相当于晏家接手了你和你家人的安全,你若出事,晏家是要担责任的。”晏霁之不算危言耸听地告诫,包蜜果诧异,想疑惑,转念想,顺从应下,再道谢。
“姑娘住在晏家期间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尽管张口。”晏霁之顺口说道:“王爷吩咐了账房明天给包姑娘送一百两银子做零花,望包姑娘务必收下。”
“啊?”包蜜果愣下忙推辞:“不行不行,我这样住在你们家已经很——”
“这是待客之道。”晏霁之温和打断:“包姑娘还有疑虑吗?”
“哦没有了没有了。”包蜜果还想推辞也不可能没这点眼色呀,再谢声后离开。
包蜜果一走,萧灼灼略感兴奋问:“这御状真是霍家的阴谋?”
晏霁之不想被蠢货污眼睛,端茶盅喝茶:“景福殿的血还没干吧?”
萧灼灼没过脑:“啊?”
晏霁之不耐烦逐客,萧灼灼想反呛呛时,晏诺来了:“江南巡抚的信。”
萧灼灼气闷走人,走出段路才想懂,景福殿的血还没干呢:不是景福殿的血真还没干,是景福殿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霍家对朱家女都砍了,还能对令愔夫人耍阴招吗?
这人真是,直截了当说不行啊非得转个弯,萧灼灼磨牙。
书房,晏霁之接过信笺转两转,没拆,问:“谁送来的?”
晏诺道:“柳巡抚的女儿,人就在偏厅。”
“这是想下昌隆侯的船。”晏霁之把信放桌上,还是没拆:“让她明晚再来。”
晏诺颔首往外走,晏霁之再抿口茶,淡淡道:“出来吧。”
这话音落地,一道身影闪现,是个二十多岁的瘦削男子,着夜行衣。
晏霁之问:“能估出来大概有多少青壮失踪了吗?”
包家兄妹想要告御状,晏霁之在人家进京前就获悉了,他眼前这手下就是和包蜜果大哥一起查案的友人,各自探查时遇上结识的。告御状,是包家兄妹自行决定的,诉状的内容,晏霁之在皇帝给他看前都不知晓,就是他这手下查案时跟人遇上了。
“不下上万人。”拾恨低头:“属下查不到这些人的去向。”
晏霁之怀疑:“不下上万人查不到去向?”
拾恨应:“属下也是想不通,这么大批青壮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藏得住啊。”
“你可能估少了。”晏霁之视线落在桌案的信上:“昌隆侯在蓄私兵。”
拾恨被惊得眼睛大睁。
他化名拾恨,拾恨,拾恨,是有多恨?
黑夜逝,破晓至,黎明的第一束阳光伴着皇帝的口谕照遍宫闱,皇帝口谕:留大皇子在魏王府休养半月后再接回宫,皇后不必日日去魏王府看大皇子。
天光大亮,郭皇后要去看她的皇儿时被告知皇帝的口谕,她没搭理,让奴婢们备轿辇。御前来的小太监伶俐笑:“娘娘若想念大皇子,请旨今日将大皇子接回来就是了。皇后娘娘若是不急,再过半月,陛下就会接大皇子回宫了,娘娘放心。”
这可不是御前总管太监出面,就是来个小太监。
郭皇后自己没感觉,再让奴婢们备轿辇,她要出宫去看她的皇儿。小太监老神在在拦,郭皇后气得要把这小太监拖下去杖刑,宫人们劝皇后息怒,只劝息怒没人奉令,郭皇后被烦得要把这群宫人全部杖刑,宫人们仍然劝息怒。
折腾半天,郭皇后恨恨扭身回寝殿去,没一会儿传出命令:让赖嬷嬷回宫来。
从椒房殿过来现属怡华宫的宫人们相视笑笑,去皇极宫请个旨意就去办事。
长春宫得信,霍太后随口嗤:郭氏是真不知道她以前过得有多舒坦了。
阖宫深以为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