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忽的嗤笑出声,太上皇眼神幽幽看向这个儿子,魏王莞尔:“父皇,孩儿刚想到,三皇兄的母族可是被昌隆侯屠杀的,他会相信你能愿意一直保着他的小命吗?”
太上皇愣了愣,魏王再致命一击:“况且昌隆侯可能会放心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你吗,父皇!会不会昌隆侯在二十年前就生出反心了,他为此已经筹谋了二十年?!”
“好了!”太上皇猛地拍桌喝住,不自觉抓着桌角吩咐:“好啦,既然皇帝要给原小将军接风洗尘就按皇帝的意思吧,父皇有些疲乏,你们俩出去,父皇要安静会儿。”
皇帝和魏王顺从地告退离去,太上皇靠在椅中闭目思量偏越想越烦,更是头疼。
有响动传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国丈擅自闯入,仍提不起劲儿来:“您就自个儿出去吧,寡人不会计较不经通禀就放您入内的侍卫,下去吧。”
“你岳父晌午时给皇帝治过病,这会儿是来给你治病的。”霍擎一副没有尊卑的架势,太上皇没心情:“皇帝有什么病,寡人又有什么病啊,您也累了回府歇着吧。”
“自卑、偏执、心性敏感闭塞,童年里让人糟心的少拿到颗糖被多看眼都能胡思乱想,他生母当年不就是因性情的缺陷才早早病逝,他遗传到生母的毛病了。”霍擎浮出丝长者的关怀意,太上皇愣下,意识到国丈不像在闹着玩:“有这回事儿?”
“嗯,娃不容易啊,二十多年自己挺过来的,他生母就是害这毛病才年纪轻轻就走了,他若是心性弱些,不死也得残。”霍擎赞道:“这娃厉害,心性够强,自己挺过来了,只是他虽然心病好多了但还没痊愈,贵妃给发现了就让我来给陛下治治心病。”
又是霍贵妃?太上皇发现:“贵妃倒是敏锐,寡人这么多年都没察觉皇帝有心病。”
“老头我也从未察觉过,女人家心思细腻些吧,不过女婿你的心病,”未经允许,霍擎拄着拐杖自顾自坐,老脸唏嘘:“早年,阅历不够没想过,过些年察觉到了又没敢跟你提,就这么拖着,拖到今日干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跟你谈谈吧。”
终于被消解点疲乏的太上皇看向这位岳父,就是副看你唱什么戏的模样。
霍擎笑道:“你爹多信赖摄政王啊,多少人进谗言,可他们还是成就了这场君臣佳话。肃宗皇帝真真是大智若愚啊,你爹当然是要比你强,你呢又比你儿子强。”
“说得我都嫌寒碜了。”霍擎忍不住吐槽:“你们爷俩的眼光是倍儿棒,你是你们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你挑的继承人也是他们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结果咧?结果祖孙仨一代不如一代,这责任你得担着,肯定得你来担着嘛,你就不嫌寒碜吗?”
“也没那么差吧。”太上皇陪着侃侃。
这当然是实在话!霍擎略过引言,进入情绪:“五十三年前,你爹登基时有三个兄弟,你十二叔造反,你爹如何对待另外两个兄弟?”他敲敲拐杖,老脸布满痛心疾首:“是该眷顾眷顾、该信任信任、该重用重用啊,可你看看你,你何苦啊?
你就算不愿意再相信兄弟们,有何不能留着?你怕他们也有反心,你让他们先出手啊,你何苦自己去背杀兄弟的骂名?你四弟造反,是反贼,你杀他再应当不过,可你二哥、五弟和六弟呢,他们又没造反,你残杀他们,不仁不义的是你啊!”
没法再想当看戏的太上皇铁青着脸眼神向下,没说话,也没发火。
“你杀的不只是你的兄弟还是你对你自己的信心啊!”霍擎点题,沉稳而又激昂的教导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你看看你爹,你爹多厉害,他就不怕,你怕什么?
晌午时我还跟你儿子说,前朝立国五十余年亡国,肃宗皇帝接手的是怎样一副烂摊子,若肃宗皇帝没有安邦定国之能,没准儿你们嬴氏皇族也将立国仅五十余年亡国!”
太上皇的视线再往下些,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透着股沉寂萧索。霍擎瞧着女婿很平静,不由得笑了:“看来摄政王生前和你谈过,他们守业的艰辛。”
“你的祖宗们打江山多难啊!”霍擎倏然发飙,愤慨抨击:“你爹给你留下这片大好河山又有多不容易,你珍惜吗?你就是这么挥霍先祖们呕心沥血开创的基业吗?”
当今天下大概也就只有霍擎还敢指着太上皇痛批他的错且还能令太上皇不动怒处置了,或许这也就是太上皇再恩宠他的外祖家都没想过让朱家压倒霍家的根本吧。
太上皇闭上眼,霍擎平复过后说:“让你小叔去镇守西北吧,给你治治心病。”
“什么?”太上皇睁开眼不可思议问:“国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把安西的守将调回来,让你小叔老秦王去镇守西北,给你治治心病。”霍擎说。
我谢谢您咧!太上皇差点没喷脏话:“就算别的什么都不论,单论年岁,岳父你是不知道老秦王都多大岁数了吗?他跟你同龄,他71岁了!”
“不要吼我,我知道。”霍擎情绪高昂的怼回去又低落苦笑起来:“可你小叔什么性子,你小叔是宁可死在马背上都不愿意死在病榻里的人啊。”
霍擎低低头揉揉眼睛,或许是能够感同身受,或许是也真觉得苦涩吧,发自肺腑道:“我跟你小叔都是一只半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我们还能有几年活头?老秦王若是走了,这世间你就再也没有跟你有血亲的长辈了,你小叔以前多疼爱你啊。
他是看着你长大、带着你玩过童年给你打过江山的人啊,你就给他一个成全吧,至少他想怎么死,你就成全他吧,也给你自己治治心病,把你的信念找回来。”
“不要因一个人几个人就丧失掉你对你自己的信心,什么人都不配你拿自己去陪葬。”霍擎犹如点燃的爆竹再度振奋激励:“有人造反造反啊,有人蒙蔽你蒙蔽你呗,你该怎样就怎样啊,你还要因为一群叛逆损了你自己吗,你傻不傻呀?
你爹那么好的榜样在眼前,你怎么就不知道学呢?你年轻的时候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你爹泉下有知看你变成这副模样该有多痛心啊,你就一点不珍惜你自己吗?”
太上皇攥着拳头没吭声,霍擎拄着拐杖站起来,劝道:“今儿个就别着急回太微宫了,昌隆侯派了个幕僚进京来,皇帝今晚夜市要去瞧瞧昌隆侯送来的难题,你也一起去看看吧,顺道看看人间的烟火,你已经很久不曾看过了。”
没得到回应,霍擎也没多等,拄着拐杖往外走,走两步又折返回来纠正件事:“昨儿个你说你父皇当年中意的不是你,傻孩子,怎么会那么想,你儿子自卑难不成也有随你的吗,你是你爹最出色的儿子,你父皇怎么会不中意你?”
语毕,霍擎径直转身走了,他消失在门前,太上皇抬起眼眸,苦涩地闭上眼。
不一会儿,窗牗轻响,一道黑影闪入,太上皇睁眼,来人单膝跪地呈上信件,太上皇拿过信件展开阅览,眼底逐渐阴鸷,阅过,他把这张纸揉成团攥在手里。
当皇帝和魏王收到消息赶来时堂屋内多了具尸体,太上皇站起来,淡淡道:“是个刺客,已经击毙了,不碍事。父皇今夜和你们去看看夜市,这下午就不回太微宫了。俊儿,让人给父皇收拾间屋子,父皇要去小憩会儿。”
魏王名讳嬴忱俊。
皇帝和魏王送老爹去歇息,在堂屋外的大臣们相互瞧瞧,显国公怀疑:“散了?”
“应该吧,陛下不是要先给原小将军接风洗尘吗?”霍秦川装作没有想显摆样,但大家都懂是老穆国公来给太上皇安定的心神,班丞相笑笑,霍家登顶的本钱啊。显国公瞟着他绝对没有羡慕嫉妒恨,但不得不承认还有位老父撑着就是轻松得多。
鉴于太上皇在歇息,大臣们便只向皇帝告退兼向魏王告辞,他们离去,刚返回前院的蒋厚运忙禀告陛下:大皇子哭闹不休,皇后想请圣人去哄哄孙儿。
魏王无意看笑话想走时反被嬴忱璧喊住,嬴忱璧气笑道:“让魏王妃陪着皇后即刻回宫去帮太后筹备明晚的宫宴,把贴身照顾大皇子的几个宫人拖下去杖打十板子。”
蒋厚运即去传令。
穆国公霍秦川回到霍家,见到老父,还没问老爹跟太上皇说什么了居然能令太上皇还有心情带儿子们出门看夜市就被吩咐:“给蜀王府送信,爹今夜要见蜀王。”
“蜀王进京了?没收到消息说他进京了呀。”霍秦川一时没转过弯,霍擎冷笑:“笑话!蜀地距离京畿不过两千里,十余日,他就是乌龟爬都该进京了。”
“出什么事了让爹您这么生气?”霍秦川琢磨着今日没出事啊,看他心情都还不错的。待得知昌隆侯送进京的难题只是障眼法,真正是冲着霍家而来,他脸瞬间阴沉。
霍擎再交代:“皇帝明晚给原牧炽办接风宴,盯紧了,朱家人若有动作,让你太后妹妹带着她皇帝儿子去向太上皇要小朱太妃和虢王世子妃两条命来,这笔账就算了。”
这要价太高,霍秦川只能劝父亲冷静:“爹,这是不可能的——”
“你脑子被砸出坑了霍秦川!”霍擎瞧着这不成器的立时火冒三丈:“我们不开价要两条命来填,怎么让你妹夫还价,你要是向你妹夫要一条命,一条命你都不要想能拿到,不得开价两条命才有可能拿到一条命吗,这么点事还用你爹来教你吗?”
“是儿子糊涂。”霍秦川沉闷低头反思自己。
“叮嘱好你妹妹,若是跟太上皇闹起来,好好用用她的皇帝儿子,这种时候她不用儿子更待何时啊?还有,让贵妃代皇帝上个早朝就想唬住忠毅伯是不可能的,朱家若有动作,霍家明晚正好立个威给忠毅伯看场戏,你一定要该打招呼的全部打好招呼。”
霍擎着重警醒:“若不然,戏演砸了,谁的脸都难看。”
霍秦川问鞠家,霍擎道:“爹会和蜀王谈,你只管把鞠家略过,忙去吧。”
“儿子告退。”霍秦川还没出门,霍海啸来给祖父送糕点,他拽过霍海啸就走。
而这盘热乎乎的糕点嘛,能让霍海啸来送的糕点自然是妹妹做的。小厨房里,霍灵渠拿油纸打包糕点,瞥瞥一直在闹脾气的男人,不情愿道:“喏,给你两块?”
晏霁之恭维她:“我要不要谢谢你啊?”
“我还没见过桑柔和小祐呢,我不得怨你啊,你那么霸道,你在,就不让他们过来。”霍灵渠将糕点包好,无奈走过去哄他:“好,我再给你做盒糕点。”
“衣裳呢?”晏霁之没好气地嫌她敷衍,霍灵渠讶异:“衣裳是我在回来的路上买的,我就估摸着改了改,你能愿意要外头成衣铺里的衣裳?”
“算了,你别忙活了。”晏霁之埋头在女人的肩窝里,似有感疲惫:“你回来前,你祖父跟我谈起他今天跟皇帝的谈话,蛮有感触。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只是因悼太子挑不出错来才不为父皇所容,不是,你祖父的推测才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
霍灵渠抬手抚抚他的耳鬓,晏霁之若有慰藉,拥紧怀中人,缓和会儿,他把女人拉拉低贴着她的脸说:“很奇怪,这会儿,抱着你嫌不够亲近,又没有吻你的心思。”
“那就把我祖父的猜测告诉我吧。”霍灵渠绕回来看着他嬉笑,眉眼弯弯,晏霁之顿时刚升起的好感散没:“还以为你真关怀我得连好奇心都没有了呢。”话虽如此,女人一撒娇,晏霁之就告诉她了,霍灵渠惊讶掩唇:“会有如此复杂吗?”
“会的,毕竟圣人也曾备受忠良期待。”晏霁之抚抚她的小脸,温声道:“行知该到了,去见他吧。”又泛着醋味告诫:“就两刻钟,否则别怪我打扰你们故人相逢。”
“知道啦。”霍灵渠再哄哄他,装点好包裹往外走,走出小厨房,来到庭院中,看见一名瘦削的青衫男子背对着她朝南站立着,她走近,轻唤声:“行知?”
行知转过身,见到故人,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尽量淡然笑:“忘忧。”
霍灵渠第一句就是:“我时间紧迫,我就不跟你叙旧了,阿炽明日会入京是吧?”
“已经在城外了,今夜在京城外驻扎,明早进城。”行知答,霍灵渠忙把两个包裹给他:“这个大包裹是我给阿炽准备的,你就告诉他,这是你给他准备的。
包裹里有些衣食和银两,你也知道他从来存不住银两,经常手头紧巴巴的,你记得多叮嘱几遍让他别一有钱就一股脑儿的全用掉了,要不然他准记不住。
这小包裹是我给你准备的,有一些药材和银两,你在京城还是要多点银两傍身,你就不要跟我推辞了。包裹里另有二十万两银票,十万两是我出的,十万两是魏王出的,你让阿炽拿这二十万两银子给北境的将士们冬日里添身棉衣。”
行知接过包裹,浮起丝讥诮:“北境的将士们不需要魏王的银两。”
“但你没有替将士们拒绝的权利,阿炽也没有。将士们是提着脑袋在打仗,只要有一个士兵愿意要这身棉衣,你就没资格拒绝,他们可以不要,但你们没有资格替他们做主。”
霍灵渠低头:“这三十万将士没有义务替原家的骨气承担受冻的煎熬。”
行知侧头平复下,应道:“好,我会把银两交给表弟,但你也知道他的脾气,这些道理对他是没用的,他若是要把银两还给霍贵妃和魏王,我是拦不住的。”
“我知道,阿炽若是要还回来,我会应对的。这事不说了,你还记得虢王府在蒲州山庄里的柰果吗?我今天在魏王府见到了。”霍灵渠语调略急促:“我尝着柰果的味道应该没错,就是虢王府以前送给我们的,魏王说,这是罗将军送给他的。”
“魏王这罗将军有可能是虢王的人?”行知惊诧:“这不可能吧,这罗将军追随魏王有十年了绝对是魏王的心腹大将,怎会倒向虢王,仅凭一个柰果太武断了吧?”
“不管武不武断,护国公府和虢王府的姻亲必须要断了。”这才是霍灵渠的目的,行知摇头:“现在这个毕竟很省事,若不然,就她做的那龌龊勾当,舅父和大哥怎会隐忍至今;若是送走这个,来个麻烦的还不如就留着现在这个。”
“但是形势变了,皇帝收到消息,昌隆侯想侵吞北境乃至有反心,虢王府和昌隆侯同样是姻亲啊,他们若是有个什么事还能不死咬着护国公府吗?就算护国公府能脱身,不被他们害得元气大伤是不可能的,这事必须即刻就办,否则原家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霍灵渠定道:“这件事你听我的,我们自己做主,你不要往北境报,我们先斩后奏快刀斩乱麻趁着他们都还没有注意时把这姻亲给断了,护国公府才能脱身啊。”
行知恍然:“对,对对对,忘忧你说的有道理,这事不能再拖,必须即刻就办。”
“幕后主谋的黑锅就推给魏王。”霍灵渠同样挖坑用起魏王来毫不手软:“我会跟魏王打好招呼让他当天送只柰果给罗将军把这柰果的奥秘当众曝出来,你放心吧,事到临头,魏王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不会拆台的,我们定会把护国公府摘得干干净净。”
“不,我有个更好的人选。”行知断定:“这位会心甘情愿的。”
“行,阿炽带了多少人进京?”霍灵渠盘算用原家的人手够不够,忍不住再嫌魏王矫情派批护卫给她都不肯,得到个一百的数,有点讶异:“这么多,这不像他呀?”
行知解释:“舅父硬逼着他带的,还给他塞了两个副将来。”
“嗯,这样,行知你即刻就出城去找阿炽,让他挑出二十人来假扮做盗匪去蒲州抢人,你切记稳住他让他不要冲动,我想办法过两日再送批盗匪过去给他们打个掩护。”
霍灵渠斟酌道:“人抢到后送给平原大长公主,我瞧着用她挺不错,日子嘛,宫里刚降生位小皇子,就定在小皇子的满月,还有将近一个月足够我们筹划了。”
“好!”行知痛快道:“我现在就出城找表弟,忘忧你在皇宫中,你多加小心。”
“放心吧,你才是要多小心,就算你只是借蒙侍郎掩护,被发现了也会让人很不舒服,更是要多保重身体。”霍灵渠叮嘱道:“这就出城去吧,路上慢些,别太赶。”
“嗯。”行知点点头,再看她眼后,大步往外走。
霍灵渠目送故友远走的身影,双手合十祈祷,但愿这件事能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