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州府尹佟梦骜,霍振羽兄妹的嫡亲二舅。穆国公霍秦川利索跪地请罪:“禀陛下,是大半年前百官曾推举老臣的侄女霍蓁蓁为继后的时候,佟梦骜以为外甥女即将荣登皇后宝座而得意忘形蔑视朝廷法度闯下大祸,霍家未能及时察觉禀明陛下,请陛下降罪。”
“私自征调百姓私挖铜矿是什么罪过?”嬴忱璧问,穆国公答:“当判斩刑!”
正徽帝嬴忱璧状似不懂:“淄州府尹不懂吗?为何还能犯此大罪?国舅又何以想调他的庶弟任茂县县令?佟梦骜的罪行捅出来,佟尚书都至少得被罢官,佟梦佶能逃得掉吗?”
穆国公霍秦川揣测道:“老臣猜或许是佟梦骜自视甚高却被嫡亲兄长压制而愤恨之故,老臣耳闻过当年佟梦骜科考未能高中进士就是因嫡亲兄长只考中举人而被迫藏拙,佟梦佶科考时未曾受到嫡长兄的影响只因他与佟梦奭年的岁相差够大。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仅仅是考个科举,佟梦奭就能如此压制亲弟弟,佟梦骜多年积怨的痛恨有多深可想而知;且他们兄弟的性情多少都有点随母亲,佟老太太就是个目空一世的,昨日还在和她亲生的儿女们商议逼迫英王世子助她的二孙女做淑妃。”
“淑妃?”嬴忱璧似恍然想起:“贵妃未落定前,佟家很想让佟二姑娘做贵妃吧?”
“禀陛下,确实有这回事,这不,陛下您册封了贵妃,佟老太太就又打淑妃位的主意,想着她的孙女佟妙兮做淑妃后就哄君王给她恢复诰命再将佟梦奭复起。”穆国公装腔可怜:“近几年过得太顺纵得佟家不知天高地厚,陛下再宽仁又还能宽限几年?
老臣想佟梦佶到底是个好孩子,姻亲一场,老臣也算看着他长大,多少不忍心他后半生就被嫡母和嫡兄毁掉,把他调到茂县好歹能帮他避开,往后的路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调令的用意是绕不开想保住佟梦佶,嬴忱璧就当认同了,斟酌问:“山西巡抚呢?”
“禀陛下,佟梦骜的嫡长女嫁给山西巡抚的嫡幼子已经两年多仍未有孕,前年,佟梦骜强借李家之势升任淄州府尹后李家曾派过族人来京中向兴献侯和英王打探佟家的行事作风。”穆国公笑得意有所指:“佟尚书对姻亲做惯的顺手之举,哪还能想到会遭反噬?”
嬴忱璧凤眸微眯忽而感慨:“山西巡抚出自赵郡李氏望族,赵郡李氏望族繁盛几百年,圣人向来优待那几家历经几朝的老世家;禀告过太上皇,国舅就让吏部派调令吧。”
“老臣遵旨!”
穆国公在御前禀奏完毕顺利告退带弟弟和儿子出宫,只是回到家他就没那么顺心了。
他们回到霍家已近日薄黄昏,红日的光辉都在想悄然给屋檐碧瓦染层黄晕,多美好啊,霍家迎接他这位当家人的就是些糟心的烂账!穆国公想他还是找老爹避避吧。
今早,娉姨娘继续寻死腻活闹绝食,霍舒窈挺孕肚回娘家来,霍鸳娇把儿子派过来帮她生母出头大闹霍家,闹得霍舒窈真想把这八岁的小屁孩扔到府外滚几圈,霍六爷又以比昨日更猛的火力搅得全府鸡犬不宁四处狼藉以及又和嫡兄霍雄鹰大打出手。
一整日,霍桑柔就抱娃看热闹,穆国公夫人婆媳皆保持谦让,老太爷在前院懒得搭理;因此全府都等着穆国公回府来主持大局呢,连他八岁的外孙都还耗着要他给娉姨娘赔罪道歉并发誓绝不再犯,霍秦川也真的好意思美其名曰:他要与老父议事故让霍海啸处理。
“海禁、整饬江南?派晏霁之个娃娃一肩担?”霍擎老太爷靠在庭前的藤椅里摇啊摇,可略带笑意的语调却未被摇荡得悠扬:“陛下的心思城府都快超出圣人的预想了吧。”
“终归是劝动太上皇给咱家报仇的机会,孩儿自问可没这本事,毕竟是皇帝的好意。”穆国公霍秦川笑意达眼底:“虽然是把这场风波移到江南,虽然会让霍家大出血。”
霍漓江已经麻溜回他自己屋里休息,霍擎冷笑:“你们哥俩如果查到了庄太妃头上,凭她就能在我霍家整出这种大案?世间几人能做到把我霍家的掌珠掳走后还能让霍家不起疑?若非对霍家的防卫足够清楚,谁能做到?若是谁都能做到,我霍家不早成筛子了?!”
“爹您是指……已故的老郢国公?”霍秦川怔愣下忽如被打通任督二脉般惊恍:“对,晏霁之传给霍家指向郢国公府的消息应当没有错,是郢国公府在和庄太妃合谋?”
“老爹我想着鞠太妃在授康二十一年生的十皇子未满三岁就夭折是不是真有点蹊跷?咱家就腾出手来帮郢国公府查查。”霍擎叮嘱,霍秦川眸光犯冷:“爹放心。”
“庄太妃给圣人送了盒金丝蜜枣?”霍擎再问,霍秦川应:“是啊,这还有个典故呢,孩儿记得是授康十五年秋末,圣人食欲不佳,庄淑妃带着儿女们给圣人做蜜枣,连才一岁多的六公主都参与了,授康十五年,或许是圣人对庄氏最有依赖的时候。
毕竟,当时圣人还没有走出温献皇后薨逝的悲痛,放眼整个后宫,还真是就只有庄淑妃多少还能给他一种是家人的慰藉,庄氏自己想必也甚是清楚吧。”
霍擎怡然笑起来:“可惜啦,你妹夫今时今日对庄氏若还是在授康十五年时的心境,这盒金丝蜜枣没准还真就能打消掉他的疑心,真可惜了。”倏然间,霍擎语气急转,面冷霜寒:“你看,圣人会相信仅凭庄氏自己就能在我霍家办成这桩大案吗?”
霍秦川微怔,猜着老父的言中意有点不可思议:“爹您觉得圣人也会怀疑鞠家?”
“为啥不怀疑?他若是连庄氏几斤几两都摸不清楚,现如今高居长春宫的还能姓霍?”霍擎想想还真是想乐呀:“鞠老头啊鞠老头,真难为他如此苦心孤诣。”
霍秦川再怔了怔猛然警觉:“爹,北境战事终结,郢国公再返回京畿时?”
霍擎意味深长地看大儿一眼,没有接话,只笑悠悠道:“还有啊,宝儿觉得陛下对皇后怪深情厚爱的嘛,看法很新颖但真不能说宝儿在瞎猜。
你就让巨浪找他连襟拿件晏霁之的旧衣来送进宫去吧,叮嘱好你妹妹要做得不深不浅,保证得让皇后和令愔夫人还有鞠太妃都知道,试试吧。”
穆国公霍秦川也笑:“孩儿明白,爹您放心。”
待他收到霍海啸拿绸布把庶妹生的外甥绑起来塞进马车里送走的消息,他笑意都没变;当然更清楚这对于娉姨娘他们相当于彻底捅马蜂窝了,明日又要被搅得家宅不宁。
果然第二日清早,霍鸳娇顶着鞭笞未愈的伤亲自赶回娘家,发飙整上午甚至多番和嫡姐霍舒窈动手推搡都没把她爹从衙门叫回来;午后,她就把生母和同母弟弟都接回婆家。
莫说规矩,出嫁的姑奶奶把生母接到婆家是多打嫡母的脸啊,此事几乎瞬间就传遍,看热闹的看客们看得心潮澎湃,霍舒窈可是醉了,霍雄鹰更是把白眼翻到天灵盖了。
连穆国公的众妾室通房都受不了了,娉姨娘和二姑奶奶莫非已经恃宠生骄得连谁靠谁都眼瞎心盲看不清楚了吗,还真以为穆国公没有她们会不行吗,竟敢妄想要让穆国公亲自到懋郡公府接个小妾?!娉姨娘有种就别灰溜溜溜回来,留在懋郡公府养老吧。
而霍家的热闹传进皇宫里,不知多少位太妃和宫人们都感叹过:真不愧是亲生的。
正六品秀仪配享十名宫人服侍,霍太后把拨给霍秀仪的逾制用度撤掉后,在霍秀仪大闹关雎宫后又把多拨给她的宫婢们全部撤掉,现在十名宫人看顾她一人竟然还有些降不住;芷筠斋里时时摔摔打打,这闹腾劲儿把皇帝初一没踏足椒房殿的事都给遮盖住了。
皇帝前朝事忙,有时顾不得特意走趟椒房殿留宿,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谁也没在意。
皇宫众人就看陛下连续三日没踏足后宫后,在初四的傍晚走进令愔夫人的钟萃宫,又在初五留宿拾翠阁陪伴有孕的翁美人,初六轮到新封的霍贵妃;再想感叹时发现没甚可感叹,令愔夫人和翁美人本就最得宠,新封的霍贵妃初来乍到能否越过她们都属正常。
窗台前的花觚里摆着几枝萎蔫的桃花枝,映在夕阳余晖的里还能辨出花瓣枯黄的焦痕。正徽帝嬴忱璧走进寝殿看见贵妃抱着她那个包裹坐在梳妆台前,枯萎的花枝那么醒目。
“国舅和朕说,想送四个懂医理会点功夫的婢女进宫来照顾贵妃,贵妃想要吗?”
“能有我做主的资格吗?前天爹爹和姑母来看我,我陪他们在花园里走了走,顺手摘回捧桃花摆花觚里想瞧点鲜活的生机,可花枯掉了,也没一个宫娥想到该把枯萎的花换掉,这是对贵妃不上心吗?不是,是宫里在传霍家死期不远矣,谁懒得理会我。”
嬴忱璧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朕…朕没在初二就回来是怕太刻意,贵妃刚进宫,处处都太张扬也不好,所以朕想缓几日,不会引宫闱注意再来关雎宫。我没想到这些天宫人们竟敢怠慢你,朕等下就处置,贵妃放心,今后不会再有宫人胆敢再怠慢贵妃。”
“陛下若问我的意见,我不要,省得好好的丫鬟进来受排挤。”霍灵渠死气沉沉地嘲讽:“杖毙这群宫人又如何?还不都是揣摩皇帝的态度行事么。”
“朕没有,朕真的没想到,朕对贵妃真是真心,朕可以发誓。”嬴忱璧心中发苦得难受:“贵妃想让朕怎么做?但凡朕能做得到,朕全都听贵妃的,好不好?”
霍灵渠闭眼:“臣妾不舒服,短期内不能伴驾,陛下请走吧,省得过病气给您。”
“贵妃?”嬴忱璧苦涩规劝:“倘若朕稍坐坐就走,宫里没得以为是贵妃惹朕不满了;今夜就让朕留宿吧,明早走后朕尽量多隔几日等到贵妃心情好些再回来。”
“真心?陛下对令愔夫人呢,我听说自潜邸起,陛下最宠爱的就是令愔夫人,她给你生有两位皇子。”霍灵渠抬眸,转向皇帝请教:“初三那天,纤若进宫看她母妃还来瞧过我,和我说起宫里的现状还曾劝我,哪怕将来能登凤座都别得罪令愔夫人。
皇宫里私下在传霍家死期不远矣,不知道多少内监宫娥耳闻过这个说法,他们看来贵妃能晋位也是条死路,陛下的第三位皇后当属令愔夫人,陛下难道没想过吗?”
“没有!”嬴忱璧答得利落,恢复平静说:“令愔夫人清高有才情更心高,朕常常和她话不投机,她多半都察觉不出,朕想将她视作解语花都实在不行,但她心思不深品性也还行,所以到目前为止,令愔夫人最得宠。”
常常话不投机真的没有逗她吗?霍灵渠忍住哑然的冲动说:“臣妾想独自待会儿。”
“好,朕去处置宫人,绝不会再让他们怠慢贵妃。”嬴忱璧转身欲走,贵妃喊住他提:“只不过上行下效,陛下真没必要刻意处置谁。”令他身体微微僵下再举步往寝殿外走。
霍灵渠低头,轻抚怀里的包裹,包裹里多了件晏霁之的衣袍,前天她爹爹给她送来的;让她若能睹物思人解解相思苦就尽快好起来,心思疏朗些就通知家中把衣裳带出宫。
她记得最近次照顾晏霁之穿这件镶银丝边的墨菊华袍是即将离别前,晏霁之那天出门前还哄她等她睡醒他就回来了,回来给她带烤肉脯。他对她好,她当时都没放心上。
霍灵渠抬手擦擦眼,不敢深想不能深想,多想想,眼泪就啪嗒啪嗒掉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她也怨过晏霁之害得她这般不适应突然没有他,但想想那男人可能比她更不适应,没她哄着,没准他连在自家住着都难高兴,只能祝福他早日找到可心的妾室吧。
缠在窗台花觚里的夕阳余晖踏着温暖的曲调转进寝殿,将孤寂的身影拉得那样萧索。
形单影只,或许是有情人间最煎熬的事吧。
霍灵渠怀抱男人的衣袍在斜影里苦涩,晏霁之踩过同片夕阳红走进京城城郊的草庐,与往日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相距甚远的‘邋遢’模样可真把张神医吓了跳。
论邋遢也算不得,晏霁之面容洁净衣裳也没脏,可他眼底青黑眼中血丝密布,下巴密密麻麻的胡渣乱冒,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萎靡,哪儿还有以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臭德行,猜都不必猜就能想象出他这些天有多颓废;相比往日里,自是‘邋遢’。
“真害相思病了?”京畿传得沸沸扬扬,张神医哪能不晓得徒弟的小妾竟然做贵妃了。
“整宿整宿失眠,就没睡过个囫囵觉。”晏霁之慢步走进堂屋,双腿重得像灌铅偏又有种头重脚轻的浑噩感好像来阵风就能把他吹到,他得慢慢走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
“徒儿来请师傅给我配安神香让我好好睡两天,再失眠,我真怕身体吃不消了。”
当年被庶兄算计场害他身体有恙,晏霁之在祖父过世之后离家找大夫给他医治,找到合心意的医者,他就拜师学医。而今他医术精湛,进太医署做太医都早够的。
故此张神医心疼徒儿都要嫌他故意呢:“自己不会啊,一点安神香都要使唤师傅?”
“没心思,什么事都做不了。”晏霁之苦涩想他真高估自己:“我想找点事做分分神或许能好受些,可我没想到我什么都做不了,跑马摔下来、射箭抬不起胳膊、看书一个字都看不进连数金叶子都提不起劲儿,我想睡觉都睡不着,只能来找师傅,请您帮帮我。”
张神医听得真要骂造孽啊:“你说你…你真是…三年前你让师傅帮你配避子药丸,我就说你喜欢人家,你还不承认;现在好了吧,你要是肯早早要娃还能有现在这档事吗?”
晏霁之苦笑:“我没有装作不承认,我是真不觉得,三年前您怎么看出来的?”
“啊呦!你不想想你被你那庶兄算计后犯的啥病?你犯心病啊,你身体没病,你心里对床笫间的事犯恶心,可你身体没病还非得叫老头给你治病,这让师傅咋整?
跟你说多少遍你身体好得很,是你心里的毛病,心病只能靠你自己。结果咧,你还没迈过这道坎却能愿意跟她好,可你除她之外还碰过别人吗?你不喜欢人家可能吗?”
晏霁之痛苦闭眼,今生的三年前叫他如何能察觉,前世他们早就做真夫妻了呀;若非怕魏王起疑得等到魏王把暗钉陆续撤掉,他都不见得愿意忍到正徽二年。
“到南海边养养吧,养好再回京里。”徒弟满脸悲痛晦涩叫张神医怪不忍的:“你师兄个榆木疙瘩只懂医理,你使坏得非逼着他帮你管生意愁得他天天掉头发,你到南海那边养养,跟你师兄做个伴儿好歹有他看着你,师傅也能放心些。”
“还有很多事要做,走不了,您给我点安神香,我在您这里睡两天养养就好。”晏霁之不自觉就心酸得眼眶湿润,手撑着桌面想站起来偏偏浑身像成软骨似的怎么都使不出劲儿,还得张神医搭把手才能把疲弱得几近要瘫倒的徒弟扶进屋休息。
草庐外夕阳将沉,黯淡侵袭,一室昏暗几乎要将没有人影的堂屋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