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笑过一阵,元铮忽而又低叹了一声:“其实我羡慕他的,并不是这些。”
他看着盏中摇晃的美酒,浓丽的桃花眼含了过往的追忆:“记得幼时,我们曾同在博雅苑中修习课业。那时观明的课业最好,学什么都很快,他又行事稳重,颇通礼仪,授业的先生还有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纪煌音听了,便道:“曾听闻东方公子的外祖父是江南大儒,这些应该也有他教导的原故吧。”
“观明确实是受他外祖父教导颇多。”元铮点了点头,“当年安国公刚把观明从扬州接回来,就把他送进了博雅苑中,他一来,课业便是遥遥领先。想他只在扬州外祖父家养了三四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竟也能表现得这样出色。”
元铮语气中不无感慨,纪煌音想了想道:“所以殿下是羡慕他有这样一位外祖父?”
“也算吧。”元铮带着酒气的笑容在暖黄灯光中俊俏得华美,“虽说安国公夫人去得早,但在世时对他很是疼爱,他的外祖父将他接去扬州后也是悉心教导,所以我很羡慕,观明有这样多人的爱护。”
元铮将盏中摇晃的琉璃美酒饮尽,又倒了一杯:“其实当年,我和他还有小静,都是幼年就没了生母的。我们三个同在一处读书,又是同病相怜,说起来应该比别人更加亲厚才是,只不过大皇兄与三皇兄自小不对付,而我总爱跟在大皇兄后面,观明则是与三皇兄来往更多,便不太同我在一块儿。倒是小静,虽然是最年幼的,可是性子活泼可爱,不管是谁她都能处得来。”
元铮说着叹了口气:“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小静被接回家中管教,没了她在中间笑笑闹闹的,观明本来就性子冷淡,又不意入仕,又不爱与我们玩闹宴聚,我们就更加生分了。他在博雅苑中又陪读了一两年便回家去了,还能时不时到外头游历,这一点也令我很羡慕,能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结识各种各样的人,还能交到像你这样有趣的朋友。”
纪煌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他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酒,堂下笛声似雪,他的神色也无比落寞。
纪煌音忽然道:“殿下所羡慕的,真的只是他所拥有的爱护和自在吗?”
元铮怔了半晌,忽然摇头:“不,我真正羡慕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是安国公对他和他母亲的爱意。”
元铮捏起桌上的一颗葡萄在指尖把玩,眯着半醉的眼看那些紫红的汁液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流淌而下。
“你知道吗?国公爷虽然总是在城外清修,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但其实对他是很关心的。”
这个纪煌音倒是清楚,前几日这位送财老爷还刚刚为了自己那冰山儿子专程上山找了她一趟,给她送了一次财。
纪煌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流淌的汁水,问道:“那么他母亲是指?”
元铮浅浅一笑,那笑容有些幽深:“观明这些年和国公爷不知为何闹得很僵,他又时不时出门漂泊在外,因而不知道国公爷在道观中一直供奉着他母亲的牌位。国公爷清修多年,不为自己求长生,只为亡妻求往生,倒是深情得很啊。”
纪煌音的眼睫微颤,又笑着试探:“这样隐秘的事,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元铮捏了捏那颗葡萄,看着更多的汁水渗下来。他似乎醉得厉害了,笑容满面地高声道:“因为我很羡慕啊,因为羡慕,所以不知不觉就多打听了些。”
他收起笑容扔掉那颗葡萄,汁水淌了一手,眼中却是恍惚的:“如果……如果父皇也能记得我的母妃就好了。我不求他日日祝祷,他哪怕能记得在母妃的忌日让人为她上一柱香,我也就满足了……”
元铮抬起头来,看向纪煌音,那双浅琥珀色的桃花眼中,除了醉意还有浓浓的哀伤:“煌音,你知不知道,昨日是我母妃的忌辰,父皇康健的时候都不会记得,如今病了更是不会记得,这些年来,宫中从无人为她烧上那么一张半张的纸钱。你说,她会不会很伤心?”
纪煌音看他眸中的琥珀几乎就要流淌而出,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忍了回去。
像是有什么过往被这样的情绪触及,她不由得低声道:“不会的,不会伤心的。谁都不记得她,但起码还有殿下记得她。”
纪煌音说话时半敛了眉眼,元铮便有些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他失神地望着纪煌音,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自问:“真的吗……”
沉默一瞬,纪煌音抬头向他宽慰地笑了笑:“殿下还好好地活着,会记得她的忌辰,会记得她的名字,她若泉下有知,于亡母而言,这便是最大的欣慰了。她自然不会伤心的。”
元铮低低地笑开,终于抵挡不住醉意,阖了眼卧倒在桌上,嘴里却还喃喃念着:“欣慰便好……欣慰便好……”
纪煌音见他实在是醉得狠了,便将门外的随从叫进来,命他们服侍他回府。
元铮走后,纪煌音让舞姬乐师们都散了,她一人站在沧澜馆内,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盏琉璃色的醇酒。
那是元铮倒给她的酒,她一直没有喝。此时沧澜馆内寂静无人,窗外夜色沉重,她忽然走上前去端起这杯酒一饮而下,接着皱起了眉头。
好苦。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苦涩?
纪煌音扔了酒杯,闭眼叹息了一声,独自走出了沧澜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