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云瑛还会不解地问宋修远:既然羽国子民遭受饥寒之灾,朝臣又总说国库空虚,那为何毓华宫的各色宴饮还流水一样地举办呢?父皇难道不能将这些钱省下来赏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吗?
谁知一向笑意温和的宋修远,听了她的话,表情变得极其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羽皇也不行。
云瑛这才渐渐明白,即使是面对一向疼爱她的父皇,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同时她还明白了,为什么她样样出色,却仍旧比不上她的王兄。明白了为什么母妃总是可惜她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她是女子,女子就该养于深院,循规蹈矩,不要妄想参与进朝堂政事之中。
生来注定的东西,上天并不曾将其分定等级优劣,人却比天还傲慢,偏要为这些天生天成的东西强行加上种种规矩限制。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因着这些荒谬与可笑,她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自学那些授予皇子的课业,只能在无人的地方悄悄练习射箭。君子非为男子,可若不是男子,却连射箭也不能修习。
也因着这些荒谬与可笑,她即便再不想退出博雅苑,也不得不回到内宫,由女官教授礼仪课业。羽朝风气保守,她作为公主,在这一节上已是极受优待了。
离开博雅苑的这一年,云瑛十二岁。
云琼同样是十二岁离开的博雅苑。因为王贵妃的身份,云琼离开之后,还能时时去博雅苑附近游玩,她有时还会去博雅苑的庭院闲逛。运气好的时候,云琼也会凑巧遇见宋修远,只是她自持身份,见了宋修远轻易不先开口,一径微扬着下巴,神色倨傲地受他行礼参拜。
云瑛却与云琼不同。
云瑛与宋修远感情深厚,把他当自己的哥哥看待。即便离开了博雅苑,云琼也和他暗中约定好,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博雅苑附近的偏僻宫道见面。
几年过去,宋修远已长高了许多。他眉目间的稚气渐渐褪去,愈加显出那份俊朗如皓月的气质来,身姿翩翩,如同修竹一般挺拔俊秀。
深宫内苑,规矩繁琐又耳目众多,要私下与公主见面,实在麻烦冒险。但宋修远还是会抽出时间,每月与云瑛约见一二回。二人见面,聊到的话题并不太多,大多时候是宋修远告诉云瑛现今博雅苑里正在教授的内容,或者指导云瑛射箭的姿势技法。宋修远不知道云瑛为何如此执着于男子所学的东西,但她只要想学,宋修远便会不遗余力地教她。
这一日约见,时辰已晚,云瑛方才匆匆赶来,她鬓上的金枝缠花压发都有些跑乱了,神色却是很高兴的。
“修远哥哥,我母妃今日诊出怀有身孕了!”
她才站定,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清艳的脸庞因为奔跑而浮上气血的红晕,衬得她越加娇艳美丽。
宋修远每次见她,几乎沉醉在这样的娇艳里,今天看她这样高兴,自己也更加高兴:“太好了,瑛妹妹此后便能安心许多了!”
云瑛知道宋修远指的安心是什么。她虽是千尊万贵的公主,但没有亲身母亲没有家族背景,她若有亲身胞弟,日后的前途会更稳固。
其实云瑛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姝妃非常在意。因此面对宋修远的恭贺,云瑛不过笑了笑:“母妃安心,我便安心了。”
这两年姝妃近乎疯狂地喝下催孕汤药,还找来各种求子的偏方,现在姝妃终于如愿以偿,启阳殿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云瑛不用再担忧姝妃喝水一样地喝那些药,也不用为姝妃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感到害怕。
二人难得这样轻松惬意,他们一同靠在宫墙上,抬头望着蓝天,不知不觉说起未来的打算。
“我父亲自来看重读书治学之业,不喜武将那一套。可如今羽国多受饥荒之灾,国力微弱,又有大梁外敌的困扰,正是内忧外患,光凭治学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所以我并不想当文官、入翰林,反而想去赈灾救民,守卫边疆。”
“守卫边疆?那不是武将们的事吗?”云瑛听了宋修远的话,偏头看向这个修竹一般清瘦的少年,“何况不管是赈灾救民还是守卫边疆,总免不了危险。修远哥哥不会武功,若遇上打斗之事要如何自保呢?”
宋修远毫不在意地一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总该有些大的志向。我虽然从小只在文章课业上下功夫,确实不太擅长武艺,但是我可以学啊!到那时,我就可以保家卫国,为朝廷出一份力了!”
云瑛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真好,我也想像修远哥哥一样,可以保家卫国,有大志向、做一番大事业。”
云瑛说完,转头望向天空。她觉得这宫墙望出去的天空太逼仄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书上画中所载的浩荡江河、巍峨山川,她从未亲眼见过。云瑛常常在想,若是能出宫去,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该有多么自在。
宋修远笑道:“瑛妹妹身为女子,不需考虑这些保家卫国的大事,有我……有我们保护你就是了。”
他本想说他会保护她,但话一出口觉得太过亲密,便及时改了口。
云瑛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只是听到他说身为女子的话时,低了头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换做从前,云瑛或许还会不服气地反驳他,就如从前她问他:为何女子做不得君子?现在云瑛却再不争论女子如何了,因为她知道那没有用。
哪怕是宋修远,哪怕是时时都顺着她、对她笑意温柔的宋修远,也不会认同女子不比男儿差。
这世上的人,大多知道一个词叫‘以己度人’,但也大多只着眼于自己。就像身为男子的宋修远,永远不会切实地明白身为女子的云瑛的困境。他能做的,不过是温和地笑一笑,像看小猫闹脾气般,由着她反驳与不甘,心中却并不会真正认同什么。不过即便是圣人也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的话,也就实在不好苛责他什么了。
所以,云瑛选择了沉默。
天色渐晚,朱红宫墙下的云瑛与宋修远辞别了。他们约定,十五日后再在此处会面。
然而云瑛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十五日间,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