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问渊忍不住抬眸看向对面的纪煌音,她还在拿着那光秃秃的枝桠左看右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打掉的半片花瓣。
纪煌音说了不再比,东方问渊也没有异议,二人干脆利落地止了比试。
纪煌音将那光秃秃的枝桠嗖地向下一掷,将它插在雪地里,摇了一回头,笑得大方又坦荡:“我输了。真是可惜,能看到东方公子精妙的剑招,却看不到东方公子精湛的画技。”
东方问渊没有出声,只是执着梅花回到厅内,将花枝插回瓶中后又来到桌边拿起了笔。
“我并没有说,要输了才画梅花。”
纪煌音微感诧异,不过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便理了理衣裙也走进去,站到桌边看他画梅。
东方问渊的手修长如寒玉,虎口却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习剑留下的。就是这样一双习剑的手,作起画来也流畅无比,落笔古韵十足。
纪煌音静立看他作画,心中暗自点头。
不愧是宋家之后,江南大儒亲自教导出来的人才,果然出手不凡,只是他这样文武双全,家世学识都是一流,又不是纨绔子弟,却为何无心于仕途功名?
东方问渊专注着笔下动作,浓淡着墨皆是收放自如,梅花的枝干在他笔尖渐次生长,盘枝曲伸,疏朗秀挺,自有一种傲然风骨跃于纸上。而后笔蘸胭脂,点点红梅在雪白宣纸上绽放,是冷艳,是秀丽,是俊逸,一朵一朵各有姿态。
他画得认真,旁人也看得认真。新春一夜大雪,此时厅外天光却也渐渐明媚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有雪后晴光照耀。
东方问渊画完了梅花,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章盖在下角。
“献丑了。”
纪煌音看着这一幅梅花图,不住点头:“真是妙极,东方公子若是潜心钻研画技一道,只怕能成为下一个古意山。”
古意山是大梁人人皆知的作画名家,其画作用笔淡雅意境飘逸,却颇有风骨。纪煌音以此称赞他,倒不尽然是奉承之言,东方问渊笔下的梅花着实俊逸而有铮铮傲骨。
东方问渊道:“纪阁主谬赞了,我如何能与名家相比,今日不过取乐。”
纪煌音还是坚持认为他画得很好,又不住口地赞扬了几句。
本来东方问渊就画得不错,何况他还是玄音阁的送财童子,祖师大人自来擅长说好话讨客人喜欢,如此就更夸得毫不吝啬了。
纪煌音看了那画作一会儿,注意到画角那方印章。
这是一方私印,刻的却不是大名,似乎是东方问渊的字。
“观明?”纪煌音忍不住念出口,“这是东方公子的字?”
东方问渊迟疑一瞬,才道:“不错。”
纪煌音将那两字在齿间咀嚼,想起书中典故,不觉笑道:“昔日庄子出游,尚且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公子不仅要问渊,还要观明,不怕心神太过耗费了吗?”
东方问渊眼波震荡,望向面前低头看画的女子,声音里却依旧没什么情绪:“不过名字而已,没什么深意。”
纪煌音只是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东方问渊却问:“纪阁主可有字?”
“我?”纪煌音摇头,“我是个俗人,不通文墨,哪来什么字啊。”
前世流离,没有人给她取过什么字,反而是各种假名用得多,换来换去的称呼不过是为了符合当下的各种身份。姓什么叫什么,她早不在意这些了,不过一个称谓而已,何况是字?她只知道,她本身是唯一不变的。
东方问渊的目光掠过她嘴角漫不经心的笑,道:“纪阁主过谦了,若是不通文墨,何以说得出这些话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纪煌音耸了耸肩,脸上一副没什么所谓的表情岔开了话题,“这幅寒梅图我得叫人裱起来挂在山庄中,方不负东方公子今日美意。”
纪煌音将寒梅图交给芄兰带下去。
此时日已西斜,暖黄的阳光照射入厅,晕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午后碧空辽阔,天气已变得晴朗,廊檐下滴滴答答有雪化的声音。
纪煌音看着那屋檐水滴落似雨,天边丝丝胭脂晚霞,不由笑道:“果然是春天到了,昨夜风雪再紧,今日也皆可化了。”
东方问渊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青云山庄外,被大雪覆盖的远山起伏延绵,本是清寒生硬的线条在晚霞晴光下也忽而变得柔软起来,似乎已被这新年的春风渐次融化吹去。
他忍不住收回那道远眺的目光。
那道目光轻缓而隐秘,像一缕不由得谁控制的云烟,拂落在了前方宝石红衣裙的人身上,飘渺而过,然后随风散去了。
此时他尚不知晓,这一缕飘渺的云烟往后还会落下许多次,在不同的地方,在同一个人身上,最后再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