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草扎在潮湿的土地,衣摆掠过,印出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河面浓雾烟云,一连铺满了清寂空阔的远方天色,入眼之处尽是灰败死沉。
赵惊鸿停了脚步,眼中闪过几分无措茫然。寒气浸体,他呼出的热气,很快消散在空中。
前方隐约轮廓,雾大的看不清样子。他不知来去处,漫无目的地抬步往前走。
“师尊——”
有人喊他,他恍然转身。远处小孩跳着步子往这边跑。
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是他的弟子,那便是唐钰。
稚嫩的声音高声呼唤,散在四周山边,这短短几步路,好似没了尽头,那孩子跑了许久,都好像依旧在远处。
赵惊鸿忍不住回迎上去。
烟色抹在眼前,添了几分不真实。赵惊鸿走了两步,又愣愣停下。
那是唐钰……却又不像。
唐钰只别簪,那样鲜艳明亮的红绸,他从来不戴。
正想着,小孩扑在他腿边,一把抱住他的腰。
“师尊可让徒儿好找。”
赵惊鸿觉得眼前愈发模糊,只是这孩子发间绸带红的要滴血一般,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你…抬起头来。”
他想看看这是谁,可小孩一仰头,五官却模糊一片。他眯眼凑近,下意识擦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心头一惊,四下光影忽灭,缠绕的尖刺划过他面颊,他四周昏暗一片,感觉面前什么东西扑上来,抬手摸向身侧。
他的剑呢!
尖刺入面,终于带来几分现实的火辣辣的刺痛感。赵惊鸿颈口扎伤,听身后呼喊“赵师叔”。
他神志渐清,发现自己跌入荆棘丛中。撑着身子,后方上前来两个弟子,手忙脚乱地搀着他扶他起来。
赵惊鸿重重呼吸,看天色阴光,还未亮全。连绵云层在上空,好似覆了一块布在人鼻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疲累蜂拥而至,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听身旁弟子关切道:“赵师叔,您鞋子未穿,先回去吧。”
两人将他扶进殿内,外头天间闷雷一响。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廊道打。
秦药师掀开雨帘进来,殿内又暗又阴,一旁弟子点了烛火,稍有些暖色的光。他端了烛台,凑上前去。
“若是在宗里,药自然应有尽有。我此次随行高旻,带的东西不比宗里周全。便先为你施针。”
赵惊鸿神色隐在光中,似在出神。
声音轻弱:“有劳了。”
丝缕风透过帘子进了殿内,烛火一跳一跳。赵惊鸿沉声道:“梦游之症已许久不曾有过,这次为何突然如此”?
秦附钟坐正,观察他的面色,又埋头继续施针,开口道:“你丹田损毁,灵气无法凝聚。只能运转在息脉之间。此次贸然远行,一路上损耗不少,神虚体乏,自然出事。”
说完这话,秦药师抬头看他。
盯了有一会儿,赵惊鸿面色疑惑:“秦老看着我作甚?”
秦附钟摇摇头:“没什么,逢大起大落,人心不甘,常有恨怨。我看你心绪倒是稳当。”
赵惊鸿静了一瞬。
他深居淮武许多年,前尘往事皆是口书相传,他也大概了解一些。只是他记忆全失,看过往,听事迹,再多传神,也好像是别人的人生。
他病榻缠绵几十年,外界道他身陨,已是定论。多有人求证,淮武又交不出人来。传言越传越真,已没了纠正的必要。
如今的赵惊鸿,于死了没什么区别。
至于大起大落?
丢失的记忆像一道裂缝,将他撕扯成两个人。他与传言中那个盛名加身的赵惊鸿有着强烈的割裂感。
民间关于他的记事颂词,书话绘本。每每读解,他都有一种…抽离感。
这很奇怪。
就好像。
他下意识抗拒。
绘写他的书册流传很多。年少成名的‘斩六涧’,五莲山除祟,与桓无真人咒降漆海九尺渠蚁…,而换巫山内与前任魔尊昆象年那场无人所知的隐秘之战,天之骄子毫不退缩的献身形象,将这场战后祭奠的狂欢推向了高潮。
附带无数创作与遐想,四宗声誉因那场战达到了顶峰,光环叠加,民间信仰前所未有的高涨。
隐约…赵惊鸿好像,不能再活着了。
一个孱弱的,逐渐丧失生命力的,无法再挑起任何大梁的英雄。在百年间魔族新秀突起,强势威胁的日子里。如果这个人在万众瞩目下再次出现,却毫无所为。那么他好像只能在纷扰的议论声中静悄悄地死去。
这是邹照力所能及,对他最后的保护。
邹照见过赵惊鸿儿时的样子,见过他年少成名,看过他修行瓶颈,一人苦练。他心沉而寡言,百年前四宗开战前夕那场会议,带有逼迫的询问,只差他点头,只身去赴死。
明明在场诸位皆是重生之人,明明才经历过周山海那场绝望诡秘的败仗。
那盘转在天边巨大的金轮法相,缠绕在每一个人头顶的梦魇,就要理所当然将他锁在换巫山,要他一个人去面对。
那一刻邹照恨每一个出声询问的人。
那晚烛火昏,谁的表情都看不清。赵惊鸿坐在那里,冷静地说好,然后出去。
他当时想与惊鸿单独说说话,要务缠身,又说再等一等。后来,便连后悔的机会都没了。
“开些安神的药,他睡的不是很安稳”。
赵惊鸿许是在做噩梦,眉间微蹙,呼吸亦重。
邹照沉默地站在床边,投下一片阴影。
秦附钟站在他身侧,“是药三分毒,他这些年全靠药养着,身子都掏空了,能少吃一味是一味吧。”
邹照没有出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明日周焕一到,先护送他回淮武。”
“这么急?先让他养两天身子吧。”
“路上走慢一些,这里有李堂风,他呆在这,我不放心。”
秦附钟像想起什么,不再说话。
外头脚步匆匆进来,是邹照大弟子柳华。
“师尊,出事了!”
雨下了一个早上,乌云尚未散去,室内暗了一个度。赵惊鸿醒来,盯着头顶的四角青黄珠络,半晌,眼球动了动。
周边光线不足,入眼阴昏。隐约遗忘埋藏的记忆翻卷着零星的碎片刺入脑海,胸口起伏,他逐渐喘不上气来。
“有…有人吗?”
无人应他。
他艰难呼吸,哆嗦着手掀开被子下床去摸索桌前的蜡烛,一道呼声止了动作:“师尊!”
唐钰抱着宫里特奉的八笼烛台,一手掀开帘子,喝声制止了他。明亮的火光照的唐钰好似燃了起来,这团火烧去了赵惊鸿心头霉湿,闷沉的厚布突然被掀开,胸腔打开,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唐钰上前来引他回了床上。口中嘟囔:“师尊怎的鞋也不穿,届时染了风寒,倒叫徒儿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