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
一场盛大的求雨法事之后,甘霖从天而降,东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百姓皆盛传昭宁公主之名,不见天姥。
裴英急着回京,他出了主力,裴萧不强留,自觉留下做扫尾的那个。离开那日全城百姓出来相送,十里长街人挨着人,可他的车辇畅行无阻,真如崇敬神明一般。裴萧看了大为惊异,好在昭宁没有异心,否则……裴萧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多虑。
“此去上京,山高水长,万望珍重。”裴萧与裴英饯别,“劳烦七妹替我向几位友人问好,咱们除夕夜宴再见。”
“小事,皇兄请留步。”
一路轻装简行。裴英骑术不差,没坐多久马车就索性自己驾马。当年若这么做,肯定会被随行的宫人劝阻,说这样不成体统,不是一位公主应该有的行事作风。而如今,再没人会多加置喙。被困在宫中时,裴英对此是无所谓的,如今却爱上了这种感受,而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风亲吻着他的脸颊,分明已近深秋,但却出奇的清爽柔和,半点不觉得冷,落日余晖燃烧天际,霞光灿烂不似人间景,是天地恩赐,正如他此刻向着皇城而去的,一颗心的雀跃。
襟前的小瓷片串儿叮当作响。
哥哥会夸他吗?
会奖励他吗?
如果有奖励的话,他可以讨一幅画吗?
他见过哥哥以书画为贺礼,送过好几个人,早就眼热许久。儿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编个小花环,就能得一个笑脸,这趟差事,保一方平安,怎么看都该重赏才是。
如此快马加鞭几天,抵达上京周边府县时,天已经黑了。裴英盘算着先休整一夜,风吹日晒几天,想必容色不好,天亮后再回京,述完职刚好换身衣裳,带着城南孙记的梅花糕和一兜新炒的甜杏仁儿去见哥哥。
裴英的好心情终止于一个沿街乞讨的断腿老妪,那老妪冲撞贵人车架,被侍从斥退时神色惊慌,讨饶的话语却踩中天月楼的暗号。裴英亲自将老妪扶起,听她颤颤巍巍的嘴轻轻念出几个字。
兰移宫圃七日。
枯。
……速归。
*
宵禁的皇城缄默如坟茔,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有眠浅的人翻了个身,没听见巡防营抓人的嘈杂声,暗道怪事就复又沉沉睡去。
裴英被天月楼暗探拼死递出来的消息惊得一身冷汗,什么休息什么睡觉什么体面什么容色,全被丢到天外。连调动人手也来不及,孤身跨马就复又上路。万幸昭宁公主的令牌通行无阻,守门的将士见他惊惶,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也惊惶万分地开了门,话还没问出口,倦马就风一般地闯了过去,一骑尘土。
于是更加惊惶。
昭宁公主向来平和稳重,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到底是什么事,会叫她也亲自连夜杀回来?!
寂静的夜晚回响着胸中心脏怆鸣,遥遥望见宫城西南角火光闪现,裴英肝胆欲裂,一路疾驰至宫门,座下马匹跪倒在地,几乎吐出白沫。裴英跌跌撞撞往那边跑,被赶来的巡逻士兵拦住。
今夜范赛心当值。
一小将看着状若疯魔的裴英,语气严厉,“深夜落钥,即便有要事,您也看见了,宫中走水,恐怕还得再等等,还是……”
裴英现在哪里听得进人说话,从得知时楼被发现被带进宫中就耳畔轰鸣,心如擂鼓想要呕吐。他随手拔出士兵佩刀,一刀砍向了阻拦之人,那人穿着盔甲逃得快,逃出一条命来。
范赛心知道裴英是个罔顾人伦的疯子,但从没见过他这么疯癫的一面,头发散乱,神色仓皇,比幽州一战割了北凉王头颅还要狼狈。公主深夜入宫不成,还要刺杀侍卫,简直闻所未闻。
看这副样子,莫不是真疯了。范赛心嘀咕着,上前拦住他。
还得小心不能伤着这尊贵的公主,麻烦。
皇帝是裴苍,就算五皇子身故,也轮不到他来负责皇宫这片的安危,只是突发走水,迟迟不灭,临时才调他来,大材小用一番。
“……你是,范赛心?”裴英浑身战栗着,勉强看清面前人的样子。他记性好,囫囵个模糊五官也能按图索骥找出对应的人物。他猛地抓住范赛心的胳膊,“你说你与他是旧时相识,是故交,不会害他,对不对,现在还做不做数,他有难你该不该救。”
没头没尾的,但这里的他指向何人,范赛心却是心里一提,瞬间明白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那人来!
范赛心只是沉默了几个瞬息,裴英见状直接放弃,以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气势,蛮横闯了进去,侍卫要去追,被范赛心黑着脸拦下,“你们守好宫门,我亲自去。”
他跟在裴英后面,一开始是走,后面也跑了起来,心中犹疑逐渐增加。裴英那样问,仿佛裴兰现在不是在千里之外的迦落八云,而是在宫里一样。
怎么可能呢?
火星子被风往北面吹,远远就能感受到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