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胡言乱语的,时楼暗道别的也就算了,怎么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见长。
又是从哪个位面的盖亚之子身上学来这坏毛病,几乎将他气笑了。
书房里一时沉静下来,薄淡的熏香在室内萦绕,裴英嗅出了冰片、藿香和白芷,外头的夜风也吹来,掺进了早菊和草木的清气。他不知道时楼为什么来找自己,有点儿好奇但他不问。在这儿多待一会也好,他又不急着走。
“你我许久没有谈心,趁此良夜,无人打扰。”时楼让裴英坐下,“便想着要找你聊聊。”
裴英不知被哪句话戳中了心思,耳尖微微染上了红意。时楼只能当没看见,继续缓缓道,“你避了我好一阵子。”
“没有。”裴英立马反驳,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时楼随意翻弄书页的手指吸引住了。
时楼没信,太快的反驳总是没经过思考的谎言,哪怕真诚,那也是谎言。
“我想想,是从我回京……不,还要更早,在我去京南行的时候,你没来送行。”时楼淡淡道,从他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心意上的偏向。至于他到底希不希望看到裴英——若裴英仍只是那个小哑巴,或者再退一步讲,若裴英没有对他生出旁的心思,他都很乐意常常与他相见,乐意像往常那样照顾他,陪他在午后的花园度过一段静谧的时光。
甚至,哪怕裴英没有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以一种违背职业素养的愚钝与麻木糊弄过去,直到功成身退。
“那么早……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了。”时楼喃喃自语。
更早的时候呢?是否早就有迹可循,只是因为发生的概率太小而被他彻底忽略掉了?毕竟裴英的不同寻常之处总是会被下意识地归结为天命不凡的缘故。
“哥哥?”没由来的,裴英心里一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海中划了过去,被某种未知的恐惧攫住心神,他脸色苍白了起来。
他的母亲恨他,相貌却随着血缘遗传给了他。
裴英的眼睛其实像极了容月,江南的小家碧玉,线条秀气,轻薄的双眼皮仿佛能透出青色的脉络,瞳仁略大,乌黑而明润。只是两人眼神迥异,所以常让人忽略了七公主的出身。而此时,当褪去那一身的凛冽、凶狠与少年老成,裴英仿佛真的是一个天真纯净的闺秀,虽然逐渐展露锋芒的面部轮廓和高挑的身形带来了违和,却因其温驯的目光而变得再无伤大雅不过了。何况裴英肤色细腻匀停,鼻梁高挑而鼻尖圆润,英气又漂亮。
时楼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凝望着,却依旧不急不缓地从容道,“可曾听到什么声音,或做过什么怪梦没有?”
来自异维度的启示并不会直接显露自身,梦境与幻觉是触动灵魂的最佳手段,在一些高魔位面时楼也做过类似故弄玄虚的事,原理大差不差,他大概能猜到裴英的变化从何而来。裴英是接收者,这本不是他的错,可说到底,却也还是他的错。
时楼垂着眼,从多宝阁取下一个香木小箱,里面是一小捆深棕色的线香,他拿起几支点燃,放进了一旁的香插里。
这是带了一点迷烟成分的安神香,吸入后会更容易卸下防备。他舌下含着提神的解药,不会受到影响。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裴英不疑有他,更关注他方才提出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树影悉悉索索,冷月大盛,远处的厅堂在主人离去后依旧笙歌燕舞,而此方小天地如世间唯一肃默之地,四角浑浊的阴影悄然无声,时楼的侧影在朦胧的烛光下,突然变得虚幻起来。裴英悚然一惊,向前几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时楼挑灯的银签掉到桌上,叮哒的一声,如雷贯耳。他确定了手掌中确有其物,稍稍踏实了一些,待喘过气来背后已是一身冷汗。一如那些不知何时起,夜夜恍惚纠缠的梦魇。
他不明白,没办法解释,也未曾生出深究的意愿,自始至终,任凭直觉行事。
时楼没有被他莽撞的举动吓到,也没有将手臂挣脱,而是换了一只手拾起了银签子,将灯芯挑亮后再放下,放回细纱灯罩,待做完这一切,转眼看着微微喘着气的裴英。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蔓延开来。
那是不可知,不可问,不可言说。
时楼突然笑了一声,“国师死之后开始的?”
裴英迟疑地点了点头,细碎的汗水在薄红的脸侧闪着微光,但这次不是因为害羞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口仿佛被堵住似的,定了定神才发出声音,轻声问,“除夕夜,哥哥在哪?”
时楼没说话,琥珀色的眼瞳在有些角度会显得阴冷。
他握着时楼的手指紧了紧,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事情,喑哑道,“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
以为只是梦里没能抓住,却原来是,真的叫人从手中溜走了。
裴英又喜又悲,既茫然,也笃定,一种冥冥的欣悦与失落自虚无中席卷而来,浓烈成了扭曲的狂喜与绝望,若人真的有三魂七魄,此刻一定也在为之战栗。一时间端丽面容竟显出几分狰狞,支撑不住似的又向前挪了半步。
时楼不躲不让,冷眼看着裴英两肩一松,将头靠进了自己颈窝。他已经长得很高了,与他相差无几,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实在不合时宜,背驼着,卸力了似的微微颤抖着。
察觉出衣襟处的湿润,时楼几乎被气笑了,“这就是你想说的?”
裴英说不出话来,时楼不喜欢他这副样子,拎着裴英的后颈将他的头抬起来,裴英红着眼眶,不情愿地撇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