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何辜,叫殿下这么编排。”阮别棠讶然,挥了挥手让不知所措的小厮退下,“五皇子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某从不关心,随口一问,殿下勿怪。”
时楼已经透露得够多,他也见好就收,不再试探。对面的人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将话题转到了他身上,“阮侍郎的名字也极有意思。”
阮家的独子,单字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好个别有棠棣。”啪嗒,时楼落下一子,笑吟吟道,“上次见着二哥,他说还没亲眼见过僧人讲法,想来见见,早知道今天该把他也喊上。”
他专心下棋,字字暗刺。
“我观这些僧人演奏的乐曲十分动人,佛语壁画也是有趣,想必二哥会喜欢。”时楼抬起眼看阮别棠,“侍郎慧眼如炬,二哥也是文采绝艳,确实好称兄道弟。”
阮别棠今日来找他,无非是想探听佛法入京的真相,裴节的事情只是个由头。时楼要耗心耗力地周旋,所以也不打算叫他好过。
裴萧不务政事,譬如那浏阳侯世子借着宸贵妃的风横行乡里,裴萧若掌握更大的权力自然可以除掉这一祸患,可他只是鄙夷唾弃,一味心善却无更大的担当。
再譬如北凉僧南下入京,哪怕朝堂群臣议论过,裴萧也未多加关注——时楼说裴萧会喜欢这些僧人带来的新鲜乐舞诗歌,阮别棠毫不怀疑,因为他也这么认为。
裴萧志不在此,没有政治野心和敏锐度,也就自然不会看到北凉僧带来的问题。
只是阮别棠不明白时楼为何要大费周章引佛入京。无论是八苦极乐,还是因果轮回神不灭,世尊法相万千……用好了确实有利于治民,但阮别棠看不出这对裴苍有什么特殊益处,换个人来统治也是一样的。
而且又另有隐忧。
供佛敛财巨大,有信徒散尽家财,徒步朝圣的事迹,虽是西北异族,但不得不防此事在大夏重现。阮别棠担心的是时楼别有所图,昔日北凉联盟松散,正是靠着虔诚的信仰加强了联系,这是一股丝毫不容轻视的力量。
“若我要干一件有利于生民,却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你会不会支持我。”时楼话锋一转,突然问。
阮别棠是他留给裴英的治国之才,先看看他口风。
“有多大?”阮别棠没想到他会愿意说出口,变相承认自己的野心。
“未有前人。”
“臣从不惧变局,但看殿下在那件大事中承担什么角色,臣才知道要不要支持殿下。”阮别棠知道面前之人从不是一心一意为裴苍谋划,只是他也拿捏不清楚他的目标究竟是谁。
“那我就放心了。”时楼似是而非道。
阮别棠捻子沉思,看似在思索下一步棋,实际上在分析时楼透露出的信息。景王最后一定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了,眼高于顶之人,如何能看清被藏在镜花水月后的真意。
就是不知还有多少人被六皇子蒙在鼓里——自己又是否也是其中一个?
为了一个裴节,竟不惜写长信向他请求。
“殿下方才以二皇子激我,其实大可不必。”阮别棠不动声色又落一子,心底突然生出几分火气,淡淡道,“臣知道,您专爱以这副示弱的姿态,步步引诱见辱,让自己一切报复出师有名。”
大皇子因此信您忠诚,五皇子因此被您步步设计,最后被当做大礼换来了大皇子的重用,范赛心因此不敢怨怼您,洛星帆对您照顾有加,也是因此吗?
“你在生气吗?”时楼突然探身去看他,“在气什么呢?”
阮别棠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和和气气地接过话打太极,只是冷着脸沉默看他,时楼也就慢慢收了笑意。
日色渐晚,霞光四合,归巢的鸟群如同墨色剪影,清啸着划过昏黄长卷,倦鸟投林,山岚如染。寂寥的暖光映照在人的脸上,向来清醒克制的人,眉眼间也似有了倦怠苦涩之意。
“我还记得,”阮别棠缓缓开口,因干涩而停下饮了几口茶,“殿下人后性情与人前截然不同。若说当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您军功爵位在身,虽圣上略有忌惮之意,但日后西北必乱,朝中镇边将才,当以您为首。”
时楼恍然,“你是在怪我讨好五哥?”他一下子笑了,“怎么?是觉得我可怜了,还是嫌我没有骨气?我还以为你一心向着我二哥,永志不改呢,怎么好心跟我说这些,可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事情。”
琥珀色的眼,在落日的光辉下明艳而清透,像是能看穿人心底如深潭藻荇般阴暗不能见光的欲念。
“噢,原来不是怪我。”时楼道,转而看向了棋盘,叹气,“哎呀,我输了。”
“殿下——”
“你是个好人,阮别棠。”时楼打断了阮别棠的未竟之言,“所以你今天说的话,我不会说出去,下次可就未必。”
“我要做什么,想怎么做,最后结果如何,都自有主意,你不必再试探打听。”阮别棠肩上责任太重,时楼不怕他胡来,甚至恐怕今天出格失言,回府后就要后悔。
“殿下!”阮别棠伸手阻拦,可见到时楼侧过头来的不解神情,他又像是被火燎到似的收回了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吐出一句,“……天暗路滑,殿下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