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没有称帝之心,那么时楼便只能诱导他去争——只能诱导,不能命令,否则他就仍是在完成别人的心愿,而非主动的渴求。
例如上上个世界中,时祺就是出于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得的扭曲心理而背叛时雁枝,领着正派攻上了北境,他当武林盟主心思纯不纯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他自己苦费心机得到的。
这个世界倒也类似,作为兄长,再次引导盖亚之子完成“弑父”之举,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但出于谨慎和……他看着怀中裴英微微笑着的、酡红的脸,幽幽叹了口气。
“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会杀了国师。
国师死后,掠夺的碎片就会回归,届时如果裴英还是这副眷恋痴狂的模样,就不能怪罪于残缺了。
那就该如何就如何,他不会再手软。
时楼将裴英安置在了卧房熏热的软榻上,嘱咐侍女去请大夫,公主腿伤又渗血了,另外再煮一锅醒酒汤,等公主醒了就送去。自己径直去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遣退了殷勤的士兵,时楼静静地看着监牢中双手被吊起的人,那人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颓废却不掩其俏丽的脸。
独孤灵一看到是他,脸色大变,咬牙切齿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驸,马?”
“北凉王已经伏诛,公主挑衅我,不过为求一死。”时楼穿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在北凉水牢里冻了几日,到底落了点气血亏空。对着独孤灵恶狠狠的眼神,时楼挑眉微笑,拿着火钳拨了拨架上用来给人行刑的炭火,慢悠悠道,“我不仅保下了公主的性命,这儿还能取暖,可比我当时舒服多了。”
独孤灵冷笑一声,“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还是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
时楼讶异,“怎么会?”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配上烤火的动作,仿佛很虚弱似的,但独孤灵再不会被他的皮相骗到了,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心。
“公主受宠,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独孤南。独孤南死了,我不信公主会多伤心。”独孤灵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性子,再好读不过。时楼缓缓踱步过去,外面冬雪飘飞,昏暗的监牢,没有外人在场,以及一个勉强算上相熟的敌人,亦或是有仇的旧相识,在噼啪的火焰声中,营造出近似于谈心的氛围。他伸出手,撩开独孤灵脸前散乱的头发,头发上黏着腥臭湿冷的血,时楼仿若未觉一般,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巾帼不让须眉,公主之志不亚于男子,兰都看在眼中,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
被火烤暖了的手指,擦过脸侧时,竟让独孤灵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温柔的错觉,被烫伤了似的,眼睛微微一颤,移开了视线,咬牙道,“不懂你的意思。”
“公主不如率领残部自立为王,日后东山再起不迟。”打直球他也是可以的。
独孤灵恨道,“究竟是谁把这天雷安到了独孤氏的头上,害我独孤一脉遭到背叛!”
“会背叛你的人本就不可用,不破不立的道理,公主不懂么?既遭天谴,老王已死,新王当立,你该踩在父兄的残骸上步步高升。你有助手,还有北凉残存的威信,你南王兄做不得的事情,你来做,你父王做不得的事情,你也可以来做。”
“呵,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好心。”独孤灵狐疑道。
“不必多忧,这并不是舍己为人,只是恰好帮你也能对我有利罢了。”时楼没理会她的反抗,自顾自地拿钥匙解开了锁链,“往西边去,迦落八云会有公主的一席之地,去吧。”
独孤灵闻言睁大了眼睛,一脸错愕,颇有些语无伦次,“你和迦落……不对!你究竟是——”
她腿脚无力地委顿在地,时楼也没有多扶一把的意思,揣着手等她恢复知觉,打断道,“等会儿会有人带你出去,甘若在城外等你。”
他不欲多言,独孤灵有再多问题也不会得到解答。虽不信任时楼,但留在这也是个死,所以明知可能是陷阱她还是得抓住。匆匆下定了决心,独孤灵没有再多问,低头按压僵硬的腿脚,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眼中是三分忌惮、三分茫然,再加四分复杂。
为何要留她一命?
洛星帆也在疑惑这个问题,时楼要放独孤灵离开,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给我个解释。”
独孤灵现在还不知道是裴英亲手杀了北凉王,等知道了他们也早就离开幽州,不会对裴英造成威胁,所以时楼放心大胆地把人放走了,面对来追责的洛星帆,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无赖,“好歹夫妻一场。”
“裴兰。”洛星帆直呼姓名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极不耐烦,“你违背军令私自放战俘离开,我可有拦你,可有派人去追,到现在你连一句解释都吝啬吗?”
“说得好像你能拦住我似的。”时楼嘀咕了一句,在洛星帆彻底黑脸之前见好就收,“若我想骗你,大可以说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下独孤灵便于收拢残支,或者说是为了避免北地群龙无首而失控,扶植一个傀儡女王……理由多的是,但皆为虚妄。”
他摆弄着洛星帆房中的茶具,都是从上京带来的,杯底有岐王府私印,皆精美异常,“这次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什么?”洛星帆难得这样强势地追问,凝视带着审视的意味。
屏息凝神中,洛星帆听到时楼说:
“我的母亲朔姬,是迦落八云的刺客、阿若兰的姐姐。”
洛星帆瞳孔骤缩。
“她对我的父亲动了真心,不忍杀他。只可惜我的父亲先是皇帝,再是丈夫,最后才是父亲,她没看透第一层就死了,没来得及看透后面两层,就留下我。”
岐王作为举世无双的异姓王,独得圣眷,尊贵之下是如履薄冰的艰难,也因此上下一心,互相扶植。洛斯文虽然对这唯一的孩子严苛,其本意却是爱子之心。
洛星帆想起幼时被皇后召去当伴读的场景,六皇子难堪怯懦的神情却渐渐记不太清了,只余下现在,屋子里烛火摇曳,明灭之间时楼似乎是面无表情,又似乎是在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