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没有多待,将书和画都留下就走了,走之前看了裴英一眼,似是不解,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时楼送了他几步,裴萧含笑摇头,“回去吧,我看七妹有话对你讲,她身子骨弱,走这么远来找你不容易。”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陆续来了几个宫女。一边是熟人领头,秀雯手提宫灯,盈盈行礼,她身后的随侍宫女呈上两个托盘,掀开红布后,分别是一盒式样新奇的糕点、一块水头上等的腰佩和一支毛笔,观其品相,珍美异常,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名家所制。
“这是岐王府世子爷和程府程伴读送来的礼,写了条子送往甘泉宫,底下办事的人没个主意叩错了门,大殿下才先代您收下,奴婢奉命前来亲手转交给您。”秀雯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一旁也端着贺礼的宫女,轻声细语地介绍道,“世子前年归京带回一个厨子,听说您爱喜食乳酥,世子爷便送了这份糕点;玉佩亦是世子所赠,是那日与北凉比武所得。这支笔是程伴读心爱收藏,大殿下嘱托奴婢转达,您是文武之才,收下软甲和笔,恰如其分。”
时楼没想到还能收到洛星帆和程碧云的礼,惊讶之余惶恐收下,待秀雯走后,才面色平静地看向了在一旁候着的陌生宫女。
领头的那个伶俐道:“奴婢是跟在三殿下身边伺候的。”
哦,裴苏。
这又更是在意料之外了。
裴苏送来一张字条和一个食盒,声称字条上写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私语,要时楼无人时再看,食盒中则是一碗长寿面,说是裴苏特意交代让御膳房煮了送来的。宫女见时楼没什么架子,也放松了些,笑道:“殿下快拿去吃吧,坨了便不美了。”
送走了不相干的人,时楼一转身,就见裴英站在他身后,幽幽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很多,又似乎只是愤怒,或者伤心,目光僵硬而偏执,让时楼心底一悸,几乎下意识躲避开来,低头去看字条转移注意力。
裴英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白,语气冷漠,眼眶却红了,气得:“他不是说,写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让您无人时再看的吗?”
话里话外的酸意与恨意几乎漫出来。
酸的恨的,不是同一个人,却都是同一件事。
时楼定定地看着他,倏然叹了口气,“我不把你当外人,反而让你不高兴了么?”他走到架子旁要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裴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看着那碗香气正好的长寿面,眼中满是敌意,死死咬着牙,不说话。
时楼本来有点饿,想着裴苏现在不至于下毒,吃点无妨,见状目光飘向裴英手中一直拿着的盒子,明白了他脸上那股委屈从何而来。
“你也给我带了长寿面吗?”时楼向他要,“我不吃他送的,吃你送的,好不好。”
系统思量了一下,确信在编号16扮演时雁枝和那彬的过程中都露出过类似的表情——哄幼年时祺和那雅的时候。
他是把裴英当成了任性生气的孩子。
裴英却是将手背在身后躲了躲,“不好。”
“为什么不好。”
“太久了,肯定不好吃了。”裴英清秀的小脸气馁地皱成了一团,不甘心地喃喃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发现了您,明明是我先和您做了朋友,今晚也明明是我先掐准了时间,带来了礼物的。
怎么那么多讨厌的人,怎么那么多讨厌的人送来那么多好东西,每一件都是他拿不出来的。
裴英神情恹恹。
“心意到了就好。”时楼语气温和,强硬地夺来了食盒,打开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也缓了缓。
食盒里不止有一碗面——一个青瓷大碗,掀开倒扣的碗盖还有热气,可里面的面已经泡水肿胀,汤汁收尽了,青绿的菜叶泛黄,酱色的烧肉也色泽黯淡,水蒸气从碗壁淌下来,散发出蔫答答的气息。除此以外,还有一块丝绸帕子、一束缤纷的鲜花、一包剥好的核桃松子等干果和两三个带叶的橘子,橘子还没完全成熟,皮还是青的,散发柑橘类果实芬芳的清香,细看之下,橘子和花束里还躺着一支笔,这些零碎的礼物将不大的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怪不得刚刚脸色那么差呢,毛笔和长寿面都撞了。
“她怎么样了。”时楼将东西一一取出来,状若漫不经心地问,手指碰到青橘子和笔的时候,神情凝滞了一瞬,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很快收敛起异色。
裴英绞紧了衣袖,“……哥哥什么意思?”
“连我也要骗吗?”
“不是!”话音未落,裴英急忙否认。
“那难道是哑儿忘了我?”时楼琥珀色的眼睛洞若观火,在跳跃的烛焰下反着明灭的暖光,静而深邃。裴英心尖儿在这样的注视下颤了颤,目不转睛。
“……她不太好了,时睡时醒,下不了床。”裴英说,他现在的自我认同也是这个名字,在他看来,两个人都是‘裴英’,又或者说一卵双生,‘裴英’本就是两个人。
虽然不喜欢哥哥总是关注她,但既然问了,裴英还是指着那块丝帕解释道,“这是她准备的,我告诉她今天是您的生辰,要过来给您送礼物,她让我把这个带上。”
丝帕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角落里绣了一株小小的兰花,绣工只能说极一般,毕竟那孩子没有更多精力钻研女红。自然也更比不上阮别棠的画卷。
正如同他千辛万苦买到的笔比不上程碧云的藏品,他准备的长寿面也只能落得错过时机的下场。
当日的一个花环、两颗荔枝裴英能乐滋滋地捧出来,秋天的花更珍贵、赶早的橘子挑了最成熟的最甜的、笔也不廉价,他却送不出手了。
这一认知让他感到茫然,与必须送给哥哥最好最真诚的东西的念头相违背,憋得他心闷。
“花果又是从宸妃园子里偷来的?”
“不全是,瑶华宫的花园最近也不好看了,我还去御花园摘了几朵。”裴英坦诚,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橘子树是我自己的,在屋子后面。”说到这里他有些炫耀的开心,又腼腆道,“可惜还没熟……但这几个是最黄的,应该甜了!”他无师自通地献着殷勤。
时楼吃了那碗面,和裴英分了一个酸酸甜甜的橘子,又将那束花插在了瓶中,安置在内间,现在身边没有宸妃的眼线,不必扔。
他送裴英回去永宁宫,弦月暗淡,宫灯灼灼如星,不至于看不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