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国师皆清修喜静,故国师府偏居一隅,是宫中最神秘的地方。国师是无名无姓之人,国师府也是无牌无匾之地,高墙长瓦将府中景象遮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座通天塔尖,金顶八方镶嵌夜明宝珠,午夜可见微光,漂浮如幽冥星火。
那是裴荔之前对国师府的唯一印象。怎么住进来的已不清楚了,自落水后便浑浑噩噩,总提不起精神来。她很害怕,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母后都不相信自己。
熟悉的宫女不准许跟随进入国师府,因而她只能蜷缩在床角,惶惶不安地问陌生的宫人:“它今晚还会来吗?”
宫人目不斜视,冷漠道:“国师大人亲自坐镇,公主还在担忧什么?”
“传人上一盏安神茶,要甜一些的。”许是国师的威信让她感到了安全,困倦袭来,裴荔打了个寒颤,觉得身子很冷,又倦怠无力。
“回禀公主,府中餐食简朴,没有安神茶。”神色端肃的宫女在烛火下显得越发不近人情,裴荔心中有气也不敢发,咬了咬唇便睡下了。
国师提灯步下高塔,看着送来的碗碟,漆黑不见底的眼中波澜微起,“皇上的意思?”
“太医在甘泉宫小厨房熬制安神汤的锅底发现致幻的毒菌残渣,陛下没有声张,令暗中统领前来将线索告知大人,说这是今晚甘泉宫送来的安神茶,大人一看便知。”
“我已破例让九公主住进府中。”国师淡声道。
见国师似有不虞,传话的宫人压低头颅小心道:“陛下念及皇后娘娘心疼公主,娘娘忧虑,幸得国师护法才勉强安心,就是不知何时痊……”未竟之言在国师淡漠的注视下消散在空气中。
“我心中有数,去回话吧。”国师没多说什么,下令逐客。
他并不在乎区区一个公主的安危。欧阳家虽于皇帝有用,却与国师府无关,他只管专心辅佐天命帝子,传其薪火,欧阳化或欧阳丹,再权势滔天,也是凡夫俗子,蜉蝣啁啾之辈罢了。自初任国师暗窥天机,意图逆天改命遭到反噬后,历代莫不呕心沥血、勤恳耕耘,祈求天怜降下一线生机,保佑夏朝国祚连绵。
继承国师之位后,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参悟——参得越透彻,就越觉得眼前一幕幕如乡村野剧般荒诞可笑,毫无意义。
国师府重重门禁,别说外面的人,就是府中洒扫服侍宫人也只负责各自的一小块地方,不得随意走动。国师没有管那盏作为证据的药茶,是谁谋害公主他心中早就有数,却不打算多提。要怪就怪她惹了不该惹的人,死有余辜。
他曾占出一个即将覆灭皇朝的孽种几年后诞生,需早早扼杀,否则一旦纵容、其成人,克父克母克兄姊克妻子,天煞孤星,凶神再世。可再要追问是谁,却又卜问出一代天相明君的出世,乃真正集大气运者,天下见而祥瑞清明。两个极端矛盾的答案迫使他不得不一次性用掉三次机会——彼时皇后即将生育,据前代国师留下的手札记载,这位嫡长子就是下任帝王的不二人选——可他第三次点燃请神香,投下蓍草和龟甲,却只看到一团迷雾,当夜天象巨变,国师府大乱,送往紫宸殿的文书中只写了两个字。
大凶。
命子不愿降生,裴帝早已拟定的封太子诏书也只好匆忙作废。
国师休养了整整一年才能下床行走,后又反复询问,再问不出其他东西。
裴苍,裴萧,裴苏,裴莲,裴节,裴兰,裴英……国师看到裴苍不该是命定太子,裴苍便无缘大位;国师看到二皇子应为贵妃之子,同时有孕的丽妃便只能排在后面生育,这自然也符合裴帝的意愿;他看到罗将军府业债累累,罗氏独子若无龙气庇佑,难以善终;他看到六皇子七杀坐命,残杀手足,其罪天诛,死无葬身之地;他还看出容氏之子天生不详,永宁宫的格局便被改成了牢笼,锁住公主伴生的凶兽煞气,十年方可化解……他知道的很多,不知道的却也很多,因为总是有意料之外的变故,扰乱这一盘好棋,需他时时闭关参悟,追踪,求索。
比如裴苍并非命子,比如裴苏渐生异心,迟早为患,再比如裴荔遭此横祸。毕竟按照推算,裴荔命中并无此劫。
第一次失控的感觉出现在十六年前;第二次出现在三个月前,他察觉到有大事在暗中发生,因此提前匆匆出关;这是第三次,就在三天前。
夜风渐渐凉了,国师垂眼看着被人掺了毒素的安神茶,喃喃自语道:“是您吗?”
呲——烛火飘摇,燃烧的灯芯浸润油脂,发出噼啪声响。
大夏原本清晰的命运突然变得模糊不定,令他难以决定该如何调整维护。国师穿过迷宫似的曲折长廊,登上通天塔,月光好似清澈透明的溪水,风自天际滚滚而来,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国师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苍白僵硬如蜡的消瘦脸庞,黑眸深邃近乎妖异。他弓着身子伏在黑曜石台面上,以祭品鲜血写下文书,放在鼎中点燃,青烟袅袅一线垂天。
恭惟青天紫微在上……区区裴荔,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