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时楼知道自己身上有汗和灰尘,世族公子多半喜洁,阮别棠又是其中佼佼者,他佯装不知阮别棠的嫌弃,故意挨近了招惹,又趴在矮几上去够他左手边的樱桃,几乎要贴到阮别棠身上。阮别棠抿了抿唇,将碟子向右移到了时楼面前,不提防间对上他笑意盈盈,宛如净水琥珀的双瞳,只能近乎闪躲地避开了视线,“殿下在此逗留,恐怕不妥。”
“皇兄们在校场,父皇母后和娘娘们都在上面,这里只你我二人,有何不妥。”
这话说得直白,阮别棠忍不住垂首看他,似要直视他眼底隐藏的深意。时楼却端着樱桃碟子直起身,话锋一转道:“阮家公子向我道喜呢,难不成我理也不理?”
“此箭一发,多的人是同你道喜。”阮别棠心想自己应该是要感到宽慰的,虽然这心绪没有立场,也似乎当不了真,俊逸清冷的面庞上便带上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生硬与闷气。
“锦上添花易有,雪中送炭难得,我是傻子么?”时楼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反问,阮别棠不由呼吸一窒,杯中素酒就撒去了几滴,又听见他语带笑意继续道,“阮伴读灵清心善,此间恩情,裴兰永志不忘。”
阮别棠回过神来,望着他舒朗挺拔的背影,只得暗自苦笑。阮别棠啊阮别棠,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如何骗得了他?
原来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许是御花园偶遇时,分明陌生,六殿下却言辞狎.昵,令人不快;许是他大病初愈那日身陷兄长纷争漩涡,却苍白漠然的样子叫人忍不住上了心;又或许是他在这宫中受尽欺凌,却如玉石打磨、明珠拂尘,生气勃勃,耀眼如斯……总之,是没办法当做陌路人了。阮别棠回忆着淑贵妃的叮嘱,恍惚发觉自己一时竟记不起她的原话了。
只记得那日窗边挂着她新绘就的长卷,卷中有一叶孤舟泛于江上,江边林木萧萧,而云中仙鹤无所拘役……“有鹤在林,怀之好音”的诗句他自然是知道的。
阮别棠眉心一跳,那画卷意象并不难理解。若当真如此,那当年贵妃刘氏入宫,与其说是少女出嫁,不如说是以一己之身践明江南刘氏忠君之志。入宫的那一刻,那最受祖父刘彧宠爱、少时就名满京城的才女就不会再为自己而活,而是用余生的自由作最有说服力的诺言,成为欧阳氏最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淑贵妃向往的,大概从来不是这高墙深院和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可她还是入主灵犀,钳制中宫。
刘怀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师承丹青妙手,那鹤羽缥缈写意,灵气蕴于笔尖,却好似一击重锤,几乎令阮别棠头晕目眩。这是贵妃埋葬于心底的贪念,尚且只能寄情书画,那他当真能凭借一己私欲执意妄为,冒险与六皇子交好吗?
裴萧回来后发现阮别棠正兀自出神,问在想什么,阮别棠摇了摇头道:“一些琐事罢了。”见他无意多谈,裴萧也不追问,转而说出了自己正在忧虑的事情。
场上输赢不太好看,北凉毕竟有备而来,避开危险的带械搏斗,共有射弩、射箭、扛鼎、白打和兵法五场比赛,北凉武士以骇人的蛮力赢了扛鼎,大夏胜一败二,现在正在准备白打的擂台。
白打又称手搏,主要分角斗和拳术,不用兵器,全凭手脚功夫劈剁击擒、腾挪闪避,手无器物实则身体每个部位都可化为兵器,是民间和军营流行的武戏。教官们多是武将出身,会是都会,但没有大肆传授给皇嗣的胆量,拳术偶尔还提两句,而角斗又称摔角,一轮下来毫无君子之风遗存,尤其是当朝重文轻武,所以宫廷鲜见——若叫皇子公主们摔作一团,就太不像样子。
其实裴节方才说的倒也没错,是像耍戏表演。北凉大概仍是顾忌裴帝,派出来的黥奴少年肌肉精干,但身形并不蛮壮,显然不是角斗手,而以拳术见长。
黥奴强健,上场后击败擂主后,又接连胜过两人,此刻正与范赛心缠斗。范赛心刚输了扛鼎,正是力有不逮的时刻,此刻在对手迅猛的攻击下寻不到反击的机会,时楼看了一会儿,不作乐观,对裴苍道:“我去换衣服吧。”
裴苍的目标在储君之位,不可能亲自上场与黥面之奴斗争,这些皇子公子们一个比一个精贵,伤了哪个都面上无光。裴节倒是被激起血性想冲上去,但被宸妃派来的宫女阻拦,只能愤愤旁观。
宸妃岂不知他几斤几两,上去就是卖破绽,再者她也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儿子,更无意卷入这场求亲的风波,哪个公主被娶走都与她无干,她只在意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族。罗家是武将世家,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外敌是威胁没错,适当露出点爪牙却未必没有益处。宸妃相信裴帝对自己的真心一如既往,可到底不如少女时那般天真娇惯,她渐渐意识到兵刃只有在对外时才能让皇上安心,那么只要外族一息尚存,皇上就还得重用她的父兄姊妹,将军府的荣耀就不会落败!
裴节不知道母妃的隐忧,只当她怕自己受伤,红着眼眶看向时楼,委屈道:“北凉派出的只是武者,却要我们亲自迎战,这不公平!”
裴苍让时楼自去准备,对裴节斥道:“你要公平便有公平?当今万国来朝,不过是慑于父皇之威,难道你要一直躲在父辈羽翼下苟且偷生吗?”他隐约明白了裴帝此次的用意,名为应战,实际上不过是借北凉练兵,磨磨他们的性子罢了。
裴苍认为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裴帝准备逐步放权于成年皇子的信号,他是要看看这些孩子,到底值不值得他费心培养,值不值得他考虑以皇位嘉奖。
裴节还要顶嘴,一旁的裴苏却是突然轻笑道,“我听闻北凉全民皆兵,孩童在马背上长大,王族更是自小接受严苛教导,英勇异常,说不定比这些武士还要骁勇,五皇弟当真想与之一搏?”他形容懒散,仿佛只是说一则异事。
“……死瘸子!哼!”裴节说不过他们,心中有气难以平息,低声咒骂,并不避着裴苏。待时楼更换好衣物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颇为紧张的氛围。但他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了,因为场上范赛心反击失败,险险避开一记腿踢,飞身下了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