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蔺府后,我请了崔善均作为母亲的陪护,同时找到了一份舌人的工作,将异邦商人的西蓟语转为汉话。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份不算困难的差事,传闻有言洛州有着一群神出鬼没的大盗,他们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为我提供差事的玉石商人恰好便是他们的常驻之客,崔婶有提醒过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正所谓富贵险
中求,只要能获得报酬,所有的危险都是值得的,而且危险还不一定砸我身上呢,这危险偏就让我遇上了。
与往常一样,我随商队一起同异国人谈玉石生意,人没等到,等来了一群劫匪,这群劫匪不是一般的劫匪,行事手段异常果断狠辣,且目标明确,显然是获得我们所未有的信息。
果不其然,他们的动作极其迅速,霎时便将我们一众一网打尽,所有人都成为他们的阶下囚。
他们人多势众,我索性就不抵抗,保存力量等待时机,却听到劫匪侃侃而谈:
“喂喂喂,这次咱们可钓了条大鱼!这个机会放过了可再也没有了,以往劫财而已,这下想要什么名堂没有!这次真的太走运了!”
“你别冲昏了头,你怎么这小子能让我们升官发财,万一上面的不买你的账,咱们一伙人都给葬送了。”
“你这样都算是出来混的吗?你要是不敢,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带上这小子,咱们开什么账都行,莫说是钱了,想要做一方诸侯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的话透露出一个事实,他们不会夺我性命,而是想要用我做交换利益的条件,我为什么具有这种价值不得而知,且交换的对象不明。不明的信息多不胜数,所幸的是短时间内不必为生存所担忧,接下来只需要思考如何脱身,而不需要思考如何存活。
因为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这群劫匪便网开一面,将我们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下。
他们为我准备了特制的镣铐,需要相应的钥匙才能解开,为防止我逃跑,特意在脚铐负重,这令我十分苦恼,仅凭我个人显然无法解开。
正当我琢磨如何搜寻镣铐钥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上面发生了变故,为避祸害这群劫匪不得不到地下来,于是所有人便在这狭隘的地下苟延残喘。
这群劫匪到地下来为避战乱,彼时南镜王君陌发动叛乱,他对皇帝积怨已久,多年来一直筹谋规划,不惜投叛敌国,与西蓟人为伍,在洛州圈地为王,听从西蓟军师的谗言,在洛州大开杀戒,一时间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这场叛乱并没有持续很久,十日内便被霍隽率领的军队所镇压,为首的南镜王君陌自裁,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也在始料未及之时迎来终结。
地上在抗击敌军,地下也没有闲着,在不分敌我地进行厮杀。
人在幽闭昏暗的空间很容易胡思乱想,地上又在爆发战争,大家无法预知未来,也不知道上面何种情况,地下的粮食有限,在恐惧的驱使下人们开始相互责怪,愈演愈烈便成了生死之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原以为自己会是最早死的那个,毕竟其他人只是被绳索束缚着,很好挣脱。
可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如此,劫匪们自相残杀的时候,商队里的人正好挣脱绳索,朝着上面走去,两拨人正巧遇上,争斗愈演愈烈,逐渐演变成不亚于地上的争斗。
我被束缚着,没有人把我当一回事,避开了一劫。
纷争结束,存活者寥寥无几,在争斗之中,跌落出镣铐的钥匙,好巧不巧落在我能抵达的位置,我用钥匙解开了捆绑自己的镣铐,终于获得自由。
我踉踉跄跄地爬上地面,连日折腾导致体力不支,身后是杀红了眼的西蓟兵,他拿着尖枪朝我而刺:“拿命来吧,该死的宁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敏捷的身影冲到我面前,替我挡下致命一击,一瞬间将西蓟兵击杀,西蓟兵倒地而亡,我非常难以置信地逃过一劫。
比起这个,更令我惊讶地是救了我的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个给我套上镣铐,说西蓟语的劫匪。
击杀完西蓟兵,他再难坚持,抛下手中的沾满鲜血的刀刃,用剩余的体力坐在树底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的腹部头部都遭遇重创,尤其是腹部至今还有血水渗出,我不由皱起眉头,他先开了口:“别看了,没救了。”
“你是宁人?”我惊讶于他这标准的汉话。
“会说西蓟话的就一定是西蓟人吗?”他一脸莫名其妙,撤下了面罩,露出那张汉家模样,“虽然我从西蓟来,但我是彻头彻尾的宁人,我出生在绮城,原来叫定州的地方。”
我问:“为什么要救我?”
“大约是一生作恶多端,临了时想要做一件好事。”
“好事?”我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目光飘向远处,不知落在哪里,声音飘扬如丝:“我快死了,回忆起这一生可以留恋的东西竟然什么都没有。可笑吧?我在绮城出生,在地底下生活,一直都想看外面的世界,为了这个目标我不惜出卖同胞,伤天害理的事情全干了,抛弃了良心与脸面终于到了地上,通过不断地掠夺终于来到了这里,有了自己的地盘手下,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明明我只是为自己而活,良知什么的全都已经丢掉了,临了之际却怀念起当年嫌弃的东西来……”
“所以你救了我。”
“我不是为了救你,是想救远在定州的同胞们!他们被困在地下不知道多少年,需要有人为他们带来光明,需要有人去拯救他们!”他越说越激动,用尽所有的力气握紧我的手,“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挣扎,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你不一样!只要你活下来,能接触到很多我们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你能够做到很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愿意,定……”
在我眼神示意下,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他的目光依旧饱含期许:“我救了你一命,我不要你回报什么,你只需要记着,往西而去,黄沙之下,我们的同胞就在那里。他们到现在还过着苟延残喘、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远方的家人,把他们的家园变为原有的模样……他们一直相信他们不曾……被……遗……”话还没说完便气绝,一动不动,眼睛却睁开着,即便逝去,目光中的期许却没有黯淡半分。
他认定我能完成他的遗愿,在生命的尽头甚至在死之后都念念不忘。
一个穷途末路、杀人无数的劫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怀揣着拯救他人的希望。
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他的眼神,即将化为溟灭的黑暗里竟有灼灼燃烧的火焰,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在我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甚至在不经意间影响了我的行动与选择……
有的时候一句善意的谎言便是最好的报恩,但我还是没有能说出那句谎言,我确实不认为自己能够做成他所希望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承诺做不到的事情,至少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所能做的只有让他入土为安,我寻了块地把他安葬了。
安葬完毕,我回到了家中,并未受到波及,所谓一风未平一风又起,崔婶告诉我母亲病了,病势汹涌,不容乐观。
请了当地有名的医师,得到的回复都是:油尽灯枯,尽早准备后事。
“令堂能够支撑到今日已是奇迹,这段时间就好好陪着她吧,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还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倒是有,有一种花叫涅槃花,据说是有神效,天不留人花留人,甭管多重的病只要吃上一口便能延续生命。只不过……”见我准备离开,他诧异,“你去哪里……?”
“去找涅槃花啊。”
“那花没那么容易找到!”医师忙不迭说,“就算你找到了,这花也是治标不治本!是,那花是能够引发奇迹,但也要看具体情况,你母亲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取来涅槃花,最多也活不过三日!为着这样的
花去忙活,值得吗?”
“既然有花可寻,也不算无药可救。”我依旧没有放弃的打算。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母亲现在这种情况,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家以后,你母亲在家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该怎么办?为着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值当吗?那涅槃花可是稀罕物,难寻得很,纵使寻到了你母亲究竟能不能用都是个问题。”
“我知道。”
“知道了还一意孤行?”他难以置信。
“这花有没有用是一回事,我去不去取又是另一回事。母亲可以不用这花,但我却不能在得知的情况下不取。”我坚决道,“即便只有一线生机,都值得一搏。明路在前,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