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觉得这篇文章只是为了写邹忌比美吗?”
“难道不是吗?”他诧异。
“当然不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从中得到了什么领悟,然后把这个领悟告诉了齐王。”
“什么领悟?”他满脸不解,“这不就是讲比美的故事吗?干嘛想得这么复杂?”
“那只是个引子,邹忌并没有盲目接受身边人的赞美,他思考为何身边的人会在他面前说罔顾事实的话语,这些人不是与他有深厚感情就是有求于他,所以他们才有过誉之言,于是邹忌把这件事情告诉齐王,他尚且如此,身为万民之君的齐王所听到的谬赞只怕远胜于自己,被蒙蔽得也更加厉害,齐王听从其纳谏广开言路,虚心纳谏。”
虽然已经讲得够多,怕他还有不解之处,只能说得更明白:“这个故事不仅告诫君王要虚心纳谏,更告诉我们要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要懂得分辨出言语中的善恶是非,不轻信于阿谀奉承、谄媚之言,才能战无不胜。”
蔺修礼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不能轻易相信他人的赞美之言?很可能是他人出于某种目的说的谬赞,不能听到什么便信什么,要多思考为什么。”
“没错。”我舒了口气,总算不是无药可救。
接着我又对他进行提问,以了解情况,结果很令人头疼,一些浅显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那已是精简再精简,按理说即便没有听课也能回答出来,偏偏就是回答不出来,悟性虽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太多,还需从长计议……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我会针对你的情况进行课业辅导,需要几天列计划,在那之前——”我拿出几篇字帖,“你临摹着,不求写得多好,但求工整,让人愿意看你的文章。”
蔺修礼点点头,翻了翻长叹道:“这些全部抄完要多少时间啊,再说了抄完真的能把字写好吗?”
“会写好的,只要你坚持,你不坚持就一定写不好。”
“坚持、坚持……得坚持多久啊!”他仰天长叹,接而望着我,“如果我能和你一样过目不忘就好了。”
“很简单。”我道,“你早问我不就好了?照着做你也可以过目不忘。”
“真的?”蔺修礼突然来了兴致,“怎么个简单法?”
“重复就行。”
蔺修礼迟疑一瞬:“要重复……多少遍?”
“重复到能记住为止。”
蔺修礼大声呼唤道:“你管着叫简单?”
“这还不简单?”
在我看来这完全不需要思考,仅仅需要行动,比谋划实在简单太多。
“算了,我就不应该问你。”蔺修礼摇摇头,“那日我离家出走回来,父亲特地叫我去吃饭,还做了许多我爱吃的,他这是想用一顿饭骗我读书呢!”
“老爷这也是关心你,他对你给予厚望,将来还指望着你支撑起整个蔺府,对你苛刻了些。老爷不擅长表达,但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这话居然是出自你口,实在太让人意外了……”蔺修礼很意外,“我还以为你不懂爱呢?”
“怎么可能?”我不知道他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或许不大懂得如何爱人,但我分得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甚至,我在这一方面的感觉极其敏锐。
起初蔺修礼很震惊,细细思量便渐渐平复下来:“不过也是啊,回想起来确实没有人比你更加懂得如何分辨爱与不爱,听多了他们说你缺爱,搞得我都信了。”
我哭笑不得:“谁跟你说我缺爱的?”
“家里的一些老奴啊,觉得你缺少父亲的陪伴,自然便欠缺了一份爱,不够完整。”他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觉得刚刚的话有所不妥,“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你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值得可伤心的?”我不解地望着他,“在我这里,父亲素来不是禁忌话题,你是知道的。”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你亲生父亲的身份吗?”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说好奇也不好奇,如果说完全不好奇那也是说谎。”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绕。”蔺修礼开门见山问,“你到底是好奇还是不好奇。”
“比起好奇不好奇,更多的是无所谓,他在哪里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顿了顿,“知晓他的身份必然对我现在的生活产生动荡,我不需要那样的动荡,所以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再怎么样那也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多多少少还是想知道的吧。”
“再骨肉相连,到底也是没有相处过,见面的时候也是陌生人。”
“说得也是啊,其实回想一下便知道那些老人言有多荒唐了,拥有的人怎么可能不懂爱呢?”他眼中竟有期羡之意。
我抬头望着他:“你是不是从我母亲那里听说了些什么?”
“你这也太敏锐了吧?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不去破案太可惜了……”他连连摆手,“倒不是我从辞姨那里听说的,而是从我母亲口里听说的,母亲时常去看望辞姨,问她有什么缺的,她说什么都不缺,只要你在一切便都是好的,说起你那是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她还很遗憾,让你小小年纪便面对了这么多……”
他看着我,混散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是你拖累了辞姨,辞姨何尝不是这样想?其实她想要的不是豪华的房屋,她想要的很简单,只要你在她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
他沉默良久,思来想去,终还是说出心里话:“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的不一定是你母亲想要的。”
“这我也知道。”
他大为惊奇:“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坚持下去吗?”
“当然。”我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
“用你的话来说,这样不会很不值当?”
“是不值当。”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如果不做我会后悔,我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说,“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她可以不接受,但我不能不去做。”
“……”
蔺修礼注视着我,似乎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从他人口中听得已知但不被告知的事实,我多少感到无措。
更确切来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有什么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打破了这阵沉默:“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或许她和我父亲一样,有些话如同感情一样只能放在心里。”
“母亲素来不吝表达情感,她总能轻而易举说出别人需要的话语。”
蔺修礼愈奇:“辞姨对我目前都愿意说这些话,没理由不对你说啊!你才是最应该听到的,她为什么不说呢?”
“如果她选择不说,只有一个可能。”我不动声色道,“那就是他很清楚这些话会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为什么无法接受?”蔺修礼不解地望着我,“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爱你,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因为我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的存在。”我答道,“即便得偿所愿,我可能也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诞生而感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