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目的地近在眼前,马队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选择在驿站休憩。
遭遇了刺客,除去折损的马车,并无伤亡,但依旧没能摸清刺客来意,君弈也没有彻查的意思,司马狩却不能掉以轻心,就是在这种即将到达目的地之际,更需谨慎,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这是司马狩所不愿意看到的。
楚牧在后厨煎完药,便撞见带士兵加固马车的司马狩,打了个照面,司马狩匆匆离去,楚牧也来到前堂,只见长泱一人,似乎在切些什么。
“长姑娘。”楚牧率先开口,昨夜他便想打招呼,碍于人多并未多言。
“楚太医,好久不见。”长泱站起身来,见楚牧有叙旧之意,遂道,“坐下来说。”
“上一次见还是在济世堂,那时候我初来永乐城,早闻林医师大名,特意前去拜访。尊师的医术却令我佩服至极,那时候我甚是不解,为何尊师有此医术却委身于一家医馆,而不是进入太医院。”楚牧甚是怀念,“那时候,我刚刚在太医考试中取得头筹,正是年轻气盛,问尊师为何不前往太医院任职,以尊师的医术进入太医院绰绰有余,尊师说:‘太医院毕竟要与皇家打交道,若不遇见赏识之人,无异于火中取栗。身处其中难免受其影响,若是因此失去本心,着实得不偿失。’当年我甚是不解,随着年岁渐增,却能了解其中之意,当年的我何曾想到魂牵梦绕之地如今也能变得避之不及。”
长泱一面整齐切着羊肉,一面说道:“人心本就脆弱,容易为欲望牵引。皇宫既是天下之巅,又是欲望之巅,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自打太子入住东宫,宫里的斗争愈发激烈,咱们也越来越不能视若无睹,徐太医的死与宫里的纷争脱不了关系。我虽有几分医术,却不曾懂得如何察言观色,更不通为人处世之道,难以在皇宫这样复杂的地方生存。徐太医的死也算是警钟,令我产生了远离之意。”楚牧叹了口气,“此番也是托了殿下的福,我才能远离是非,边境虽艰苦,至少不必勾心斗角。”
“在他身边,确实不必提心吊胆,可以把心思放在医术上,但是——”长泱一转话锋,眼神变得犀利,“做他的医师,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其实这差事一下来,太医署的太医皆是避之不及,说起陵王皆是避之不及,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我头上。”楚牧叹息了声,太医院看似一体,实则各事其主,陵王殿下眼下被贬至边境,在众人眼里比不上宫里的王公大臣,边境艰苦,又要抵御外敌,没有人愿意放弃京中的繁华富贵,来到此僻壤之处。”
长泱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楚牧诧异:“那是什么?”
“我是指作为病人,他很糟糕。”长泱冷冷道,“讳疾忌医,自作主张,不听人劝。明明白白告诉他路怎么走,他偏要另辟蹊径,选的路还很不靠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给你个‘惊喜’,让你措手不及。”
“听着.....确实不容易......”
楚牧很意外长泱会有此评价。
作为医师,长泱始终都是冷静的,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谈起病人从来不带有私人情绪,可这一次不仅流露出了极其充沛的情绪,而且是滔天的怒意。
楚牧听陈雾提过,长泱与君弈互相不对付,两个人也说不上关系不好,甚至某些地方可以说是心有灵犀,可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两个人面对面,气氛瞬时便尴尬起来,两个人似乎也没有针锋相对,可说起话来就是互不相让,两个人都在坚持什么,又似乎互相谦让,令人摸不着头脑。
陈雾给了楚牧一个意见,不要掺和进去他们的“斗争”,楚牧体会到了这条建议的重要性,于是决定岔开话题,看着桌上的肉片,问:“这是羊肉吗?”
长泱点了点头,继续手上的作业。
看着切得整整齐齐的羊肉片,楚牧赞道:“姑娘好兴致。”
“不算兴致好,只是心情不好。”说着,长泱以非常娴熟的刀功将最后一块羊肉分割完毕,从中择一片放置于盘子上,连肉带盘递给楚牧。
楚牧接过,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凉飕飕的,触及到刀光,只觉暗含杀机,虽与己无关,却不由为之而颤,笑意也变得有些牵强:“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杯酒那就更好了。”
“这里的白酒不错。”长泱随口一提。
“既如此,姑娘怎么不来一壶?”楚牧奇怪道,“我记得,姑娘是能喝酒的。”
“是能喝酒,但现在不能喝,不仅如此,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不能喝了。”长泱悠悠道,轻轻挥小刀,“只能简单过过瘾了。这里又是大宁与西蓟交界处,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规避危险,喝了酒可就不清醒了。”
楚牧点点头,思索起这番话来,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问:“你说这里是哪里?大宁与西蓟的交界处?”
“对啊,这是界州的范畴。这条路只能前往界州,而且是通往界州的捷径,我有事要去一趟界州,所以才能撞见你们。”
“界州?”楚牧大吃一惊,“这个界州可是和定州接壤的界州?”
长泱点点头。
楚牧更惊:“就是那个被西蓟夺去,唤作的‘平宁’的定州?”
“没错,就是这个定州。‘平宁’也是从前的事情了,大宁国力日益强大,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与大宁作对,却又不愿面上服输,遂改了个名字,叫‘绮城’。”说到这里,长泱忍不住讥笑,“取个这么投机取巧的名字,真难为他们了。”
楚牧完全不理解:“怎么个投机取巧法?”
“在西蓟话里,‘绮丽’这个词不仅是繁华的意味,更是无穷无尽的意味,意思是‘永远’,这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象征得偿所愿、永不结束的欢愉。他们很喜欢为孩子取带有这个音节的名字,所以便拿来用作地名。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如今的绮城比当初的定州更加繁华鼎盛,西蓟津津日上,绮城永远都只属于西蓟,这一个名字藏着这么多野心,当真欲壑难填。”
“简直欺人太甚!”楚牧愤慨道,“当真是以为咱们大宁子民都好欺负吗?原以为这些年,他们消停了,不想依旧狼子野心,简直令人作呕!”
“他们从来没有消停过,表面看是老实了,实则暗中筹谋、伺机而动。”长泱道,“‘神箭’这样的名头都出来了,你觉得他们下一步想干嘛?”
楚牧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将来他们会向大宁开战,争夺界州这块土地?”
“这个将来可能比你想象的还有近。”长泱意味深长道,“或者说,战争从来都没有远离过,西蓟对界州虎视眈眈多年,碍于形势所逼,任何时候开打都不足为奇。”
楚牧心想如此说来,被贬到此处也算不上是一件坏事。想到这里,他有些无奈,本欲离开风波,不料来到了另一个风波中心。
“圣上把殿下派到这里来,是想让殿下做出一番成绩的,避免引人耳目,派了御林军统领司马狩护送,可谓是做足了功夫。圣上果然没有放弃殿下,殿下若得知此事也定会欣喜,不必闷闷不乐、耿耿于怀了。”楚牧一面分析,以免感叹道,“果然应了宫里的那句老话:‘赏赐未必是赏赐,责罚也未必是责罚。’我竟真的觉得这是责罚,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在宫中生存,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走运。”
长泱建议道:“楚太医,如果你是为陵王身体着想的话,我建议你保持沉默,关于界州的一切都不要提。”
“为何?”楚牧诧异,“说不定殿下便是因为此事心生郁结,若不告诉他,如何能化解心病,这病又如何能好?”
“心病?”长泱眉毛微挑,“为什么这样说?”
楚牧解释道:“当时殿下已经调养一段时间了,可不知为何有段时间病情反复了起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此时霍隽将军前来询问殿下的情况,我便把殿下的情况告诉了他,怀疑此次病情加重并非风寒所致,而是心病不得舒缓,霍将军起初沉默好一会儿,低声说:‘没想到殿下还在为那件事感到后悔’,也就这么一句,我问了为什么,霍将军又将话题岔开了,显然是不愿提及,当年是霍将军将殿下带回,我就想果然,殿下果然有无法释怀之事,这或许就是他的心病。”
长泱倒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听得‘后悔’二字,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后悔?”
“霍将军既这样说,定有他的道理。”楚牧道,“说不定殿下是为怀才不遇所伤,告知他这是前往界州的路,圣上还是在意他的。”
“你要真告诉他,才是真致命。”长泱轻笑一声,“他精得和什么似的,他会不知道这是前往界州的路?”
楚牧有些不敢相信:“不会吧?殿下素来深居简出,已有近十年没有离开永乐城境内。司马将军又守口如瓶,尤其对于殿下,更是谨慎又谨慎,断不敢多说一句,识路的士兵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足不出户,不是还有舆图么?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长泱轻轻敲了敲桌面,浅笑道,“尤其是这里,了如指掌。”
经过休憩,马队再度启程,十日不到便抵达此行目的地——界州。
界州乃是如今大宁最西边的城市,由于与西蓟接壤,从踏入这座城池开始,每个人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守卫的士兵严密监视着到访的每一个人,即便司马狩出示所携御令,也要经过精密的检查才能进城。
进了界州城境内,长泱就此别过,陈雾替她牵来迎霜,一不小心,口袋中的笔记跌落下来,他心中一紧,连忙把笔记拾起来,回过头来,只见长泱笑吟吟道:“想不到陈大哥是个棋痴,做的笔记都这样详尽,想必定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否则如何能做出这样天下无双的笔记来?”
听得夸赞,陈雾喜不自胜,嘴角不自觉上扬,忘乎所以:“这不过是随手一记,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长泱从陈雾手中牵过迎霜,说道:“陈大哥送到这里就行了。”
“可是......”陈雾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长泱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遂即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我在界州的住址,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到这里找我。”
陈雾爽快收下,连连道谢,“有机会还请姑娘到府中做客。”
对此,长泱却是格外冷淡:“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什么事情,我便不过去了。”
抛下这么句话,不待陈雾答复,长泱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长泱单人匹马,来到了一座宅院跟前,进入院内安置好迎霜,便瞧见正厅摆满了行礼,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对着密密麻麻的行李,长泱道:“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妇人伸出头来,瞧见是长泱,爽朗一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泱!一段时间没见,愈发的出挑了!”
此人便是长泱母亲最好的朋友邓妤,也是长泱的义母,天性不爱拘束,素来居无定所,在全国各地都有宅院,这座宅院便是她在界州的府邸,长泱到界州都会来这里借宿。
长泱看着周围忙碌的仆人,还有满屋子的行李:“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您要去哪里?”
“还没决定呢,我们打算随意而行,不是循着路走,而是跟着自己的心走。”邓妤跳下梯子,向长泱展现她精心挑选的红石榴衣裳,“怎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只要想想便觉得刺激,在这趟旅程中,我们携手共行,共进共退,看尽风景,我们会在各个城市里留下属于我们的痕迹,这段旅程定也会是我们生命里无可磨灭的记忆!”
长泱至今也没能习惯义母如此夸张的说话方式,静默一瞬,问道:“和刘公子一起?”
“什么刘公子啊,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邓妤神情严肃起来,竖起食指,纠正道,“现在和我去的是潘公子,我们要开启新一段故事,旧的故事就统统不提了。”
邓妤游戏人间,身旁的人换来换去。
对于这些人,长泱显然没有什么记忆。
看着义母喜笑颜开,长泱也不禁为其感染:“那您和潘公子玩得开心些。”
看着许久未见的义女,又要离别,邓妤愁眉不展:“唉,我和潘公子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
“是我不请自来,不怪您。”
“如果提前知道你来,管他什么潘公子刘公子,义母都给拒了!”想到要留长泱一人在府里,邓妤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接到你信时,已经和潘公子约好了,东西也准备得齐全,实在推脱不得。”
长泱道,“您玩得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邓妤道:“是义母对不住你,下次定好好补偿!等我回来,我会带许多好东西给你的!可不许拒绝!到时候义母定好好陪你住上一段时间,到时候给你做许多好吃的!你别看义母这样,做菜的手艺可是一绝!你在这里只待几天吧?”
长泱沉吟了一瞬,说:“我会停留一段时间,至于多少天说不准。”
“你不是在信里说要急着去乾州吗?说是那里有罕见的药材,能治什么毒的,很罕见的?”邓妤奇道,总觉得里面有故事,“怎么改变主意,留在这里啦?”
“出了点意外,临时决定的。”
邓妤眼睛一闪一闪,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有心上人了?”
“没有,只是有不能立刻离开的理由。”长泱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