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总认为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许多事和她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甚至会来添麻烦。他总是粗暴地将自己的想法加诸在她身上,只考虑最终的那个结果,而忽略了她身心的承受能力……最终结果又是怎样呢?
被追杀的时候她怕了吗?被禁足的时候她怕了吗?她是那样弱小,却可以为了他拼尽全力,一个弱小的人付出一切的勇气,却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至少他想要让她这样认为,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若早知结果是如此,他宁可当初……
天快要亮了,一点微光照着矮矮的坟茔,他拿了几朵杏花装点在上面,伸手抚上那座墓碑,用脸轻轻地贴着碑上的文字……
就好像当初亲吻她为他挡剑而留下的伤疤。
她走后,他常常想起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睛来。
在险象环生、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里,在仇家遍地、死生无常的江湖风波里,他曾经遇见了那样一双灵动澄澈的眼睛,仿佛沙漠中的人遇到了绿洲。她身上有一种不染尘嚣的美好,却被他亲手拉进了红尘的泥沼里。
他杀人,她救人,他们本是极昼与极夜的两端,偏生要在一起,偏生他要骗她,偏生他以为她对他的爱意会永远都在……他原本的计划在带她走的那一刻起就改变了,可是,没什么用。
她还是走了。
她还是不要他了。
颓丧了数月之后,他终于勉强打起精神来……姚寂他们说得对,他虽然想就此随她而去,可他仍是大楚的王爷,是大楚的臣子,即便远去江湖,也有许多秘密的任务要完成。
他的眼睛从来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分明,只有在怀念她时,才会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那种深重的忧伤与懊悔。
之后的一年里,他照例忙该忙的事,一件也没有落下,只是身子不如从前好了,又常常嗜酒、不注意休息,忙到深夜,又想着她通宵不睡。府里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没有谁敢去劝说什么。
姚寂推门走了进来。
“公子的酒量虽好,却也不能照这么个喝法,‘归离’是烈酒,普通人一次能喝两坛就不错了,公子一连喝了七坛……若再喝下去,怕是会性命堪忧。”
“你,”他指着他,“这话也只有你敢说。”
“眼下是我在这里,若是玉冰他们在也必定会劝说的。公子,您不能如此颓丧!”
“一年了,姚寂。”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本王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忘了她。”
姚寂叹了口气,“那属下帮公子多想些排解的办法吧。洛姑娘生前喜欢自由,说若有机会想遍踏河山,不如您代她去?”
他又举起酒坛往口中倒去,满眼皆是醉意,“本王总觉得不相信她已经死了……那样灵动活泼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可是您已经看到了她的尸首。”
“本王知道……”他看向桌上那把匕首,笑着,声音里却带着哭腔,“这把匕首,原是本王送给她用来防身的,后来,她却拿它对准了我,再后来,她就带着它一并去了……姚寂,你说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怎么就丢下本王一个人?”
姚寂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丹青上。
这一年来他总想画一张她的丹青,可脑中分明有着清晰的模样,去无法下笔。许是不忍,许是心痛,纸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残墨,一张又一张……被风吹起了,四散飘零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和着浓重的酒气,围住了这个鳏夫。
“你说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再多等我一会儿?”
“你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姚寂怔了怔。在公子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认错”这两个字,从来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可如今他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眼睛里空空的,看着窗外不知名的远方,“我现在在想,她除了云青山还喜欢哪儿?她从前都去过些什么地方?最喜欢什么样的吃食、什么样的颜色?”
姚寂给他问哑巴了,好半天才道:“属下与洛姑娘相交甚浅,这些问题,不应该是公子最清楚么……”
君琰心里头“咚”地一声!
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连她的喜好都是不清楚的。
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命令道:“去查!让无殇去查。”
不够了解她,但他可以搜集情报。
“是。”姚寂点了点头出去了,顺便抱走了他剩下的两坛酒。
坟墓跟前的土里,还埋着那个玉坠的碎片。他走到跟前,伸手抚摸着泥土,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地说:“夭夭,我准备离开这里了。你曾经说最向往自由,最喜欢外面的蓝天绿水,我代你去看好不好?”
“等我回来了,就和你讲外面的趣闻,我会将市面上能买到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回来给你,夭夭,你会喜欢吗?”
“我是知道你的,你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与我诀别,难道我是真的错了……”
“从我的眼睛落在你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辈子,只有你了。”
“你在那边若是还恨我,就继续恨吧。愿你夜夜来我梦中,让我们隔着阴阳灵魂交替,我宁同你一起被一根荆棘穿胸,让你分走我的寿元,这样,我就可以快些下来见到你了……夭夭,这个世界,我是真的待腻了,也烦透了。”
“那样珍爱性命的你走了,轻忽性命的我却还活着……行医救人的你走了,杀人如麻的我还活着,世事离奇善恶颠倒,还真是……让人生厌呢。”
“夭夭,‘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走了,不能再留在这世间,我这就去替你把万水千山走遍,去看你想看的世间风景……等我日后下来找你了,你若想看,就挖下我的眼睛来。”他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栋高大的楼阁屹立在梦湖中央。
这里是楚国最大的情报交易所之一星月阁,与九公子手下四大堂主的黑布组织并立江湖。此外,其阁主沈因初亦常年经商,其财力据江湖可靠人士之说,富可敌国。
听说一年前,沈阁主从外面带回了一位养女,喜爱得紧,名唤沈月。沈阁主年过四十五未曾娶妻,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谁知去了趟京城寻了个养女回来,宝贝得跟亲生女儿似的,吃穿用度都一律按最好得来,星月阁不愁钱花,光是这位沈小姐一个季度的衣裳裙子,便有数百件。
静夜悄然,沈因初和友人在阁楼上观星。
“听说你带回了个女儿,真不打算让我见见吗?”
“不慌啊,等过些时日也不迟。之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受了些刺激,身子也不大好,养了这一年才有了些起色,等她完全康复了,我再带她来见你。”
“我倒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入得了你的法眼。能被你看上做干女儿,她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她走运?”沈因初似乎冷笑了一声,接着深深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啊……”
“怎么,是我说得不对?”老友笑了笑,“能跟你沈因初还不算走运啊?你对她可是宠爱得紧,连姓也给改了,可见是真心喜欢。这丫头约莫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呢。”
沈因初看着天上的七颗星星,露出一抹苦笑。他又叹了一声,转头拿来了酒放在桌上,终于决定向故友透露一点实情——
“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姓沈?”
今日的星星很好看,小丫鬟静儿看见小姐又趴在窗边数星星了。
平日里小姐眼里都是黯淡的,就好像遭过什么很大的罪一样,只有在晚上数星星的时候,她的眼眸里才会显出神采来。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十几岁的大姑娘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数星星。
“小姐,晚上记得加衣服呐,外面凉。”侍女静儿拿了件云丝披风来给她系上。
“不是说了数星星的时候不要吵我吗。”沈月脸上的表情不算太好看。
静儿忙后退了几步,“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扰了小姐雅兴的……”
她继续转过脸去,没再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许是有些倦了,她关上了窗,走进来。
“生气了?”
“……奴婢哪敢!”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呐。”她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海棠酥,“这个给你吃吧。”
静儿顿时眼睛一亮,“谢谢小姐……”
“半个月内,有贵客要过来。”她看着丫鬟的吃东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搁在桌上,“若爹爹要到幽州去,这笔生意就由我来代谈。该准备些什么,你心中有数,回头别忘了。”
“是,小姐。”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张从来清瘦的脸已略微丰满了些,脸上也有了些健康的红润,两只灵动有生气的眼睛里却透着寒凉,连同那双微蹙着的秋水细眉一起,都暗示着她曾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过往。
她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白皙如玉的肤色将裙子衬得格外好看,耳朵两边戴着一双珍珠明月珰,头上云鬓青丝之间,斜插着一根做工考究、材质高级云水簪,看上去高贵、简约又透着一股独特的妖冶和妩媚……
沈月。她在心里念了一遍自己现在的名字,但此刻她还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她的本名。
沈小姐,是星月阁阁主沈因初的养女,过着为人艳羡的大小姐的优渥生活,没有谁会将这个名字与一年前景王府那名卑微的下人联系在一起……
沈月——洛夭夭。她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气质变了,从眼睛里透出的东西,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一年间里她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很多消息……
比如,景王妃忽然无故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比如,当今皇上的位子是造反得来的,而杀死先皇的正是最得他信任的九弟君琰。
比如,君琰秘密杀死先皇并非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一个死去的下人报仇……
那个下人,就是曾经人们口中高攀王府的平民姑娘洛夭夭,谁也没有想到,那姑娘消失以后,景王竟因她而茶饭不思,郁郁颓丧……有人说,是因为那姑娘身上带着某种秘密,是景王誓死都要知道的秘密。
消失的王妃,死去的先皇,带着秘密的下人,一时间,景王府更成了神秘之所,与九公子那烂透了的江湖名声叠加在一起,愈发让人们在心里对这位大楚景王爷敬而远之,有人经过景王府门前,都要绕着道走。
一切的一切,真真假假,谁又能说透呢?不过她倒是借着星月阁的情报网,查出了一点东西来……
君琰为她而生的悲痛,是真的。
不过她很是不以为然。
当初点燃那把火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这种方式能报复到他,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自己啊。若要报复,也不可能从感情方面入手来报复,他九公子得以傍身的资本,第一就是江湖势力,她若要复仇,就从拆解他的江湖势力开始……
可九公子浸淫江湖不在朝夕,其势力盘根错节,数年之内很难撼动,即便有星月阁的实力为助也做不到。
她只能慢慢地调查他,先将他的种种底细、势力分布都摸清楚,再伺机下手。
可是,若他是真的为她而悲呢……?
这也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一个生前那样讨厌她的人,一直都是在利用她的人,为什么会在她走后忽然变得涕泗交流懊悔不已?
从前让他那样喜欢的张王妃,让他不择手段也要为她治病的张王妃,又为什么会一夕之间变得什么也不是了,走得悄无声息,一点水响都没有?
一个人前后之间态度的转变竟可以这么大吗?这人的心是怎么长的?其中是否又掺杂了许多她不曾懂的秘密?
她心中怀着这些疑惑,这一年来除了卧床养病,也读史书、学琴,沈因初见她好学,还特意请了名家宿儒来教她。
她的领悟力很好,常一点就透。从前许多东西不知道,不过是因为没有接触罢了。
夫子给她讲了历史,还给她将本朝史,讲到君家祖上是如何打天下的,再一路说到现在……
“静儿你过来。”她给自己倒了酒,幽幽饮了起来。
“来啦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吗?”静儿乖巧地侍立在一旁,还是有些拘谨。
自来了沈家,她性情有些变化,待人不再像从前那般温和,有时甚至还有些喜怒无常,这当然也牵连到了这个无辜的小丫头静儿身上。她现在忽然想道,牵连无辜是不应该的。
她是她的侍女,每天都看着她的脸色做事,从前她是山水之间长大的姑娘,从不知什么主仆有序、尊卑有别,可现在,她竟成了那高高在上的主子……
要拉近距离……不然让她多了解了解自己吧。
反正她是阁主的人,忠心是没问题,知道了什么也无妨。
她咳了两声,“你可知道,我在来这里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静儿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
“和你一样。”她的眼光投向她——“是个下人。”
静儿身上一凉,“小姐……”
“当然,也不只是下人,我过得比你惨多了。”整整一年了,一年她都没再提起自己在景王府时候的经历,但现在她开口了。“整个府里除了一个琉璃姑娘,没人愿意和我说话。”
她笑了笑,语气淡淡的,就好像这些已是过往云烟,不再值得她动情绪了。
“我在云青山救下他,他却为了利用我,将我带回府中,假意许我一世姻缘……碰巧他被禁足,府中缺衣少食,我便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后来,他的禁足解了,府里也热闹起来了,他却另娶了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小姐,还说要取我的血给那位小姐做药引,这也是他从一开始接近我的原因。”
“这也太过分了!”静儿听得不由说,“那后来呢?”
“来小日子的时候我被那位小姐泼冷水,后来又被她关进暴室受刑,他就冷眼默默地看着,后来他杀了我的家人,我跑了出去,他追上了我,誓要将我带回王府……”她说到这里又是一笑,“我就放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静儿听得嘴唇直打哆嗦,“小姐……”
“我不是什么小姐,从前我只是个平民。所有人都笑我,觉得我是想攀王府的高枝,才会对他那样好,是我一厢情愿自不量力……”
“王府?!”
静儿从前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是阁主带回的人,视如亲生女儿,眼下听她说起这些,“王府”两个字一下子让她神经紧绷了起来,近年来处在情报网的中心、诸般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只有那一位。“小姐不会说的是……”
“对,就是他——君琰。”
“小、小姐!您竟然和九公子……”眼前漂亮矜贵又神秘的小姐竟和九爷有着那样的渊源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下。他毁了我的一切。先皇已经殡天,现在他是我唯一的仇人。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吧?”
“小姐是想报仇,”静儿皱起了眉头,“九公子可不是好惹的人……”
“好不好惹,惹一下不就知道了吗?你以为我之前做的那些准备,是为了什么?”
静儿一下子脑子断电了。
很快她又想到她刚才的话,疑惑着继续问道:“那小姐当时放了火以后,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让他以为您真的被火烧死了呢?您一个人被关在里面,怎么做到这些?”
“这个啊。”
沈月的记忆慢慢飘回了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