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千看一眼铺案绢布上的个个鲜红手印,知道大戏将至。
向下望过去,眼光与林小辛恳求而依赖的泪眼对上,心里思量一会,开口说:“左相小女林小辛身心柔弱、命运凄惨,遭此大祸,非发恶意而为,桩桩均是出于好心。臣认为,赔款可增量、而刑不宜重,林小辛产子之后,当令其在宅中闭门思过、日日为逝者祈祷冥福,由下人照顾看管,宅中增派兵卫严守。三年为期,不得出门半步。”
想来,林小辛亦有此意吧。
“天母大人明鉴……天母大人慈心仁厚……”左相涕泪纵横地拜道。
“天母大人慈心仁厚……”除了白杉生和几个不知所措的年青官员,左侧结入“天母党”的众臣同时再拜。
女人眨眼、微微一勾唇,三千屏息,跟着紧张起来。
“哈哈哈!禁足而已?!”霏风一瞬惊笑,一下起身、抱拳大叫道,“天母大人!好一个天母大人!一味偏袒你党中势力,如今公然下此荒唐之判,真当我等看不出来么?中原人当真爱拉帮结派、劣根性重!”
左侧朝臣霎时哗然。
“住嘴!!孤今日忍你太久了!咳!”女人用右手重重拍案、眼冒冷火地站起身。
“陛下……!”三千担忧不已,要起身去握她伤残的手。
女人一伸左臂、阻止她站起来。
“陛下!您是天下明主!要主持公道啊——”
霏风怒意发猛、欲冲上前,玉绝尘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大人不可!此为袭君、是杀头之罪。”
女人斜眼瞧霏风,彻底黑了脸说:“孤怜你丧子,今日堂中放任你直言问个痛快,却见你丑态百出!屡次出言蔑视天恩、分裂朝廷,咳、句句贬损异族,咳、你儿尚是中原出身!你怎么?究竟意欲何为!存的什么心?疯了么?!嗯?天母党这些人也是!?咳咳!……都疯了么!!”
女人吼这话,是也没打算饶了左侧中原出身的群臣。她一双烈焰威目仍盯老妇,左手中却用力抓了那写着——“若戮左相小女、废左相,我等中原族人皆退官不仕”的逼上求诉,扬起来向案下殿砖狠狠一丢,卷轴木撞在坚硬的地上,当啷两声回荡殿中,煞是清脆。
“陛下小心身子……”三千打算起身,却又被女人按下肩头,她眨一边眼睛,接着横眉冷道:
“天母别说话。”
三千不知她意,只好先老实坐着。
霏风看见左侧朝臣皆惊怕、跪身埋首,又见天母鹿三千似被女人压迫威吓,遂自觉心中有底,口出狂言道:“这小小天母,肉身凡胎,出身艺女而已!年少骄横、得陛下宠信,如今携天母党之众胡作非为、此乃朝廷之祸!”
女人斜斜扯唇,未曾止她:既然她这临近退官的老臣都会说,那么,绝对不止一人私下议论过类似的话。
“呵!大家都说!谁知道那昭证天母之身的银钱,是不是六个正反都为阴面!?天官师父曾侍奉中原皇室,谁知如今的天官,是不是与这位中原小女勾结,谋图上位?——望陛下明察!不当位之卑贱小女祸乱朝纲,当废!”
“霏风大人,你当真是满脑子妄想、神志不清了!”右侧有几人也急了,大概是生怕她抖出自己的名字来。
三千未曾怕老妇的疯话,却极怕地瞧见,女人灼热怒火入目、红唇轻轻勾笑,听她胸间轻咳出气、手中攥拳发出咔嚓异响,仿若厉色阎王接到罪状、意欲收人性命的前摆。
“你们,私下里是这样议论天母的?枉你们还是跟着孤征战十数年的老臣!”还未待人闪睫的工夫,女人瞬间从身侧侍候的香香腰间拔出寒光耀目的大刀,伸臂将刀锋笔直指向右侧。
“孤亦是肉身凡胎……出身弃儿!怎么,出身卑贱就该废?你们今日要废了出身卑贱的孤不成?!”
“臣等不敢……”
三千心惊肉跳,众人话音未落,女人回身手臂灌力,狠狠一击、将大刀插入乌木銮座正中间!
那右掌虎口煞时渗红,掌离刀震,她背手在后,徒留椅座上的半截刀身嗡然铮鸣,摇晃刺目雪光。
“来啊!!咳咳……”她面上作畅快大乐之色,眼中火势却烧得无比凶猛,一会儿就咳得额间青筋跳动、满面潮红,眼中增添弱势的水光、此时反而放大了她眼白里血丝缠绕的狂怒凶色,“谁来!咳!像孤拔刀斩了盛气皇帝那样,上来!拔出这刀斩了孤这卑贱的鬼君!从此以后、谁就是这盛花的新帝!咳!咳咳!……谁敢来?!来啊!!”
“陛下息怒!”香香见状带头跪求道。
“陛下息怒……”下面,只有一个个颤抖而顺从的脊背。
刀鸣渐止,此间静谧、如置身一片亮堂堂的墓园死地。
三千眼神清明、含有温热的悲怒:这满地人臣、只顾自己的利益党争,只顾自己的项上人头,有谁会心疼她的身子,有谁将她当个人看?
她示意角落宫人,让她们引林小辛和那瘫倒在地的伙计下去。
“陛下。”她轻唤她,起身离案去顺了她的后背、女人无言展臂将她腰身环紧,垂眸忍咳,喉中干涩吞咽着。
三千握紧她痉挛颤抖的右手,感到湿意腻滑,见自己手上染了丝鲜红色,她心中悲怒愈盛,向下出声森寒道:“尔等自己看看,朝中一件案子,竟这般曝露人心丑恶——有的借题发挥、狂悖无道;有的唯恐己党受制,竟以辞言逼上,妄图利用天赐之责制衡天子,真是枉担人臣之责!对陛下是大逆不道、对万民是麻木不仁!
陛下急怒攻身,全拜朝中党争猖獗、私欲无制所赐,统统给我退下、闭门思过悔罪三日!不服者、再犯者,一律按排除异己、煽裂家国之罪处置——五马分尸之罚、亦不为过!”
女人略有诧异之色,抿去唇上水泽,紧了紧她的细手。
三千凝眉瞧过去,以眼眶湿润的坚定微笑作答:
招人恨惧的角色,不该由你一人扮演;朝堂上的风雨,亦不该全向你倾斜。
臣,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