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公里。
陈贤一路上都是麻木的,直到隔着玻璃看见那掩在病床上的瘦弱躯体,他才找回一些真实感。
——只剩下惊恐的真实感。
喘息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有医护拉着他,劝他先坐下,可他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高明的方向,满脑子都是对于失去他的恐惧。
他想找护工,想问问究竟发生什么。可抬头目光掠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心里只徒增无助。
医生拿来一些文件让他补签名,他哆哆嗦嗦接过笔,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明明这两天签了那么多字,明明都签得那么顺利。
纸上的字前言不搭后语地闯进他的脑子,从哪些艰涩的医学名词里,他大概明白了些情况。
高明的头撞到了,右手骨折了,手掌打了石膏固定,右腿上做了个看起来不小的手术,那上面写着“膝关节多发韧带损伤脱位”还有什么“腘动脉挫伤血栓”……
看不下去了。
“救他……求求你们了……把我的高明还我……”
陈贤这辈子所有求人的话,都是为高明说的。
可为什么无论怎么求,都求不到他平安在自己身边?
医生一直在他耳边解释,但他逼着自己也听不进去,只能低声重复喃喃这句请求,就像呼吸一样,是本能的动作。
不知是谁提高声音复述出的那句“没有生命危险”终于被他捕捉到,陈贤心上的弦像是断了,要流泪的酸胀感涌上来。他趁着自己泪眼模糊前,终于在医生手指着的空位签出些诡异的字迹。
他们带他换衣服,引他走到床边。他仔细看着病床上的人,从头到脚。
高明轮椅翻倒的时候没能抬手保护自己,额头也磕破了,连带着右边眉角和眼皮都有擦伤,上了药又红又肿。好在没骨折也没伤到实质,但造成了脑震荡,人一直不清醒。
他左眼会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半睁开,久久闭不上,正被浸了无菌水的纱布盖着。
更严重的是他被垫高露在被子外的右腿,被铰链支具固定着,需要烤灯保暖。脚上箍着矫形器,露出来脚趾全是青紫的。右手也如此,陈贤触了一下他的手指,全都冰凉凉的。
“你不是叫我放心吗?怎么我才离开一会……”陈贤忍不住掉眼泪,又快速抹去,努力恢复平静,温柔地问:“太想我了是不是?嗯?”
从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痛成这样。
他抬手想摸一摸高明的脸,或是掀一下被子看看其它地方,却迟疑着。
好怕碰碎他。
床上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就像是被蛋清勉强粘起来的青瓷片似的,陈贤甚至怕自己呼出的气都会使他再碎散一地。
他呆愣愣地站在床边,听着那些医疗设备的声音,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拉回了两年前。
重获的至宝,又一次失去意识躺在这里。
都是自己的错,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家?他那么虚弱,根本没办法保护好自己,怎么还把他放到轮椅上,任他移动……
陈贤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要站不住。医生把他拉出ICU,又跟他交代了好多。
他们都走后,陈贤坐在地上,才感觉到手机在震个不停。
数不清的未接。有护工打来的、客户打来的、上司打来的、还有好多陌生号码……
就像全世界都要找他。
可他谁也不想理。
吵死了。
他想把手机拆了,或者把SIM卡拔出来,躲开所有人。气急败坏抠了一阵,无济于事,心烦意乱得要发疯,他使劲把手机往墙上砸。
“喂!先生!”有个声音喝住他,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陈贤回头,冷冰冰地瞪了一眼多管闲事的人。
“欸,”那人辨认了一下,道:“你是那个……那个……高先生的家属。你怎么在这?”
见陈贤还是无动于衷,她指指自己:“我,罗倩飞,罗护士。怎么我下班穿自己衣服就认不出啦?”
陈贤被她拽起来坐到等候椅上,被她挖着一点一点讲出来发生了什么。
听罢,她也惯例一般劝他:“冷静点,你现在急也没用,高先生是很坚强的患者,听医生的。你也照顾好自己,你想想,他在里面多孤独是不是?你把你想说的录下来,我认识他们秦姑娘,我跟他们讲一下,让他们有空帮你放……”
很早之前,高明刚做完手术那会,就有医护建议过陈贤录音,说这样高明没人陪的时间能不那么害怕。可一直到他出院,陈贤都没做,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听。
几次拿起手机,录音键都按下了,却说不出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