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响起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和邻家小妹妹一起去学琴、想起妈妈夸他有进步、想起父亲欣慰的笑……
这荒唐的青春,居然令他怀念。
睁开眼,视角那么低,儿时也是这样。
这北方冬日的暖光,似乎和童年看过的一样。
拉着拉着,他居然忘了自己在轮椅上。
胸口的束带有点碍事,但是,并没有完全束缚住他。
灵魂还是自由的。
还可以创造、还可以表达、还可以怀念……
一曲终了,周围已经围了两圈人,为演奏者献上热烈的掌声。
高明放眼去找陈贤,看到那人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好像已经神游到不知何处。
他向乐手们稍稍致意,驾驶轮椅到陈贤旁边。
“怎么了嘛?” 高明轻轻拉了下他的手。
“感动……”
高明不好意思地笑他的直白:“哈哈,你感动啥?”
“就是觉得,好想你,你终于回来我身边了……”陈贤说着居然抬手拿袖子抹了把脸。
高明看着他,也红了眼眶。
是的,还是自由的。
还可以爱,还可以感动到他的爱人。
高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提琴,决定把功劳都归于音乐,道:“你是应了刚刚那个姐姐说的:音乐是一切的启示。你只是被音乐启发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都能感动到你,真是太捧场啦。”
陈贤摇了摇头,却不知该辩驳什么。不能当着大庭广众太失态了,他吸了吸鼻子,顺着他问:“你拉的这是什么?”
“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第二乐章。”高明吐了吐舌头,腼腆地笑笑:“拉错了好多音。”
“我以前听过的那个,是什么?能再让我听一次吗?”
高明看着陈贤干眨眼,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都在他面前拉过什么了。
于是又架起琴,轻轻拉起一句艾尔加的《爱的致意》,陈贤摇头,又换了维瓦尔第的《春》,陈贤依然说不是。
上高中时候还练的曲子就这么几首了。这些都不是的话,就剩那首了。
很多难啃的曲子都练过了,就那首,明明谱面不难,但妈妈总是不满意。那也是妈妈看着他练的最后一首曲子。
高明又深吸了口气,虔诚地拉响第一个长音,跟着一串顺畅的优美旋律从指尖散出。
“对对对,就是这个。”陈贤听了几个音就反应过来。
可高明拉完第一个乐句,就拉不下去了。
以前每每到这,妈妈的戒尺已经在眼前晃了。揉弦不到位,音准不到位,节奏不完美……
“这是什么?”陈贤问。
高明悠悠地答:“《沉思》,meditation。”
站在不远处的乐手们相□□点头,从高明停下的地方接上来:络腮胡的大叔用大提琴拉响低音,棕褐色背头大哥续上了主旋律,卷发女士架起另一把巴洛克琴,和戴眼镜的小哥一起和上和声,将乐曲变得立体厚重。
高明回过头,和陈贤一起看向他们。
他在这音乐里,想起在北方家乡的孤独深夜……
和在断断续续的这首乐曲中的每一场无果的等待。
他们都走了,都没有再回来过。
高明放下琴,抬头看向陈贤,那人也低头看他,脸上带着笑。
对啊,他是爸妈走后,自己唯一有过的听众。
“真好啊,我希望我也会点什么乐器。”当年陈贤这么说。
也是这句话,让那个年少的高明发现自己被人羡慕着,发现自己悲惨的童年,带给自己的不只是对孤独和失去的恐惧,还有别的,好的东西。
青春并不是一场空。
走了的人就走吧,无需再怀念,眼前的人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如今每一天都幸福过曾经。
活着真好。
曲毕,四周掌声也渐渐停下来。高明趁机回去,把琴交还给乐手们,再次表达感谢。几人又交谈起来。陈贤靠在柱子旁微笑着看高明,没再加入他们的对话。
多美好的人啊。
陈贤想起来高明导师那句“可惜”。
陈贤也总会替他觉得可惜。
他那么有天赋,那么勇敢,那么热爱生活。他本可以在任何他想要为之努力的领域成为很成功的人,可他总被那些命运的不得已裹挟着。
一个多善良的人,才能像他这样没有怨言,一次一次振作?
他们聊完了,陈贤看到高明明媚地笑着回到自己身边。
“久等了,哥,我们走吧。”他又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操纵着轮椅边前进边感叹:“我好庆幸,老天还给我留了灵活的双手。”
陈贤站住了,看着他继续阳光下向前的背影。
像高明这样善良的人,一次一次振作,依然感恩命运。
像高明这样善良的人,也一次一次让他明白自己多贫瘠多卑劣,让他发觉自己的泪点有多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