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言谈举止都和往常无异,照样奔波于各个会场,只是生活上,突然变得更依赖陈贤。
第二天上午他是自己出去了,可那几个小时陈贤接到他打过来的语音电话比过去两年都多。这人一会说他拧不开果酱的瓶,一会说自己坐不住需要腰托,过了一会又说水杯盖滚到桌子下面捡不到了,一会又来电话说自己从研讨室出来找岔了路,回去有个台阶上不去……
陈贤跑了几趟,看他成心遛自己,只好他去哪都跟着。
毕竟只要他能原谅自己,使点小性子算什么。
可真陪着他了,他又变得特别省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意外小诉求都没了。高明一如平常全神贯注听讲座,闲下来就和陈贤谈天说地,变回了那个开朗积极的家伙。
晚饭后回到房间,陈贤去接了两个工作上的电话,高明坐在轮椅里发了会呆,然后自己去了洗手间。
他再怎么努力自理,也无法在转移到洗澡椅上之后自己把电动轮椅从淋浴区挪开。陈贤撂了电话,赶忙走去浴室帮他。
可打开门,只看到那人俯在洗手池前颤抖的背影。
“怎么了?高明?”陈贤慌张地冲上去扶他。
高明看见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又挂起笑容,安慰道:“没事,别紧张。”
“哪里疼?”
“没有,就是困了。”高明转头去看洗手池的下水阀。
“困了会出这么多汗?你别当我傻。”
“我的神经坏掉了,疼是正常的。”
“我能帮你什么?”陈贤心疼得咬着牙。
轮椅上的人愣了一下,才道:“不用帮我什么,你看着我就行。”
于是陈贤就按他的点名要求,做起了那个旁观者。看他费力地给自己脱衣裤,前前后后调整轮椅的位置,自己转移到洗澡椅上去。看他后腰撞到墙壁、看他忍痛直起身、看他腿抖得差一点坐不住、看他害怕得紧抓着扶杆,另一手还要去拉浴帘,尽量把轮椅隔在外面等下不淋到水……
摇摇欲坠的样子让陈贤不能再视若无睹,他拦住高明的手,说了句:“自己做不到的事别逞强。”然后一手就把轮椅拉到了一边。
他蹲在浴帘里面,帮高明按摩了几下痉挛得厉害的小腿肚。
高明认命了一般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陈贤想起高明刚接受自己身体失去知觉这个事实的时候,表面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导致他以为事情不严重,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道高明瘫痪的身体还会疼。
练上肢力量、练平衡、练坐,身体再难受他也咬着牙挺过来了。可在自己蹲在他面前,为他缓解残腿的肌肉抽搐,被他控制不住的力量踢到的时候,他哭得那么伤心,边哭边重复说那句“对不起”。
那时候还觉得他又是在装圣人,分明不是他的错,道歉做什么?只是为了让他陈贤更难过吗?
可他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
自己以前对他也真冷漠啊,安慰的话一句也不说。
这张嘴总是在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死犟,又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少个把门的。
陈贤低着头,也低着声音,一字一句,想把这么多年欠他的不信任都补给他:“没事的,高明。你没有犯错,我也没有怪你,不用道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坚强了,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你……”
“哥,你躲开。”高明突然打断他,然后一下就把水阀开到最大,让淋浴器落下的水把他自己从头浇到脚。
“喂!”刚喷出来的水是冷的,陈贤想阻止他,可还没来得及把花洒掰向别的方向,水就变热了。
哗哗的水声盖住了说话声,腾腾的水雾也隔开了两人。
无言地把睡前工作都做完,安顿好高明,陈贤俯身在床头调暗房间灯光,想着等会要不要再去阳台上坐坐。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轻声说:“哥,我感觉有点热,你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陈贤又是用手探,又是头贴头,又是拿体温计测,结果都正常。
“不舒服吗?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想吹吹风。”高明扭头看着窗口方向。
“开什么玩笑?外面那么冷,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觉得有点闷,胃也胀,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你最近总是胃不舒服,还会吐,得找时间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陈贤说着,隔着睡衣摸到高明的肚子上,有些凉,手感却柔软,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他帮他揉了一会,听到他轻声叹气。陈贤好像理解了他在闹什么,沉默了阵子,给他盖好被子,真的去把窗拉开了一道缝。
山里清新爽冽的风吹进来,房间里温度很快也低下来。陈贤打了个激灵,回身去看床上的人。
那人已经不敌睡意,靠在一堆枕头上没了动作。
陈贤托着他,把他身下的枕头一个个撤出来,好让他能躺平。
忽听得他困乏不堪的声音:“哥,我冷,抱我睡……”
他折腾这一夜,就是为了顺理成章说出这句吧?
其实不用这样弯弯绕的。
高明,你就直接说,我会听。
你就直接说不想分开,我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