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怯怯地出了房间,自己去了会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不知道还能怎么求陈贤原谅。只能更夹着尾巴做人,乖乖听话,晚上不再熬夜,按时按点吃药。
可陈贤一连两天都对他冷冷淡淡的,还特地避开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那人好像完全放弃了倒时差,白天高明每次回到房间都看见他在补觉,但每次他需要帮助的时候,陈贤又会及时出现,尽责尽力照顾他。
高明的身体也还没适应改变的节律,依然按照东八区的生物钟运作。每天下午五点不到就会困得上一秒还说着话,下一秒直接在轮椅上睡着。再睁眼,陈贤就已经把他领回了房间。
洗漱好,天也黑下来了。被陈贤护着在床上躺好,高明困意十足,却想趁机和他说说话。
可无论跟陈贤说什么,他都只冷冷地应一下,最后用一句“不早了,睡吧。”结尾,语毕就关掉灯,自己坐到阳台外面的藤椅上去。
他活脱脱变回了那个少年的陈咸。
高明就在他这样的反常中惶惶不安。晚上睡得很浅,刚睡着不久就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睁开眼就找不到陈贤。
他都厌恶和自己同处一室了吗?高明也开始胡思乱想。
但夜里翻身的闹钟响起,那人就会出现,抢先按掉,然后帮他调整身体姿势。每天凌晨三点多醒来,就会发现陈贤不是在黑暗里坐着,就是在对着电脑远程办公。
高明想和他搭话,又怕自己打扰他,最后都是在踌躇中再次睡去。
陈贤也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其实这两天他也不是只在房间睡觉,遇到他感兴趣的题目,他也会去会场听,只不过通常是另外的分会场。
有时他只是单纯地想换个环境打发时间。就如这个傍晚,高明睡了,他反而跑去听讲座。晚餐之后还有夜场喝酒聊天的环节,陈贤干脆会去和这群科学家聊天,就当拓展一下圈子,了解一些科研进展,也为自己的工作增加一点人脉和知识储备。
社交够了就回到房间,裹着羽绒服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远处小镇的灯光,对着降霜的月夜喝酒。
最近越来越喜欢与酒精作伴了。
今夜是黑啤酒。一瓶又一瓶,苦涩的麦芽味更激发了心里的混沌。
这山里的夜冷清又寂静。
黑夜像一把钥匙,撬开心里的匣子,让陈贤重新看见很多锁在其中多年的东西。
——比如自己一直是个畏缩又混沌的人。
他想起还在上小学时候那个天黑得很早的冬夜。
天空中飘洒着细密的雪花,他顶着寒风从学校回到家中。推开门,却看见家里一片狼藉:文件和照片被撕得粉碎,相框被折断,精致的瓷器破碎一地……
他的母亲光着脚站在水晶吊灯下,仿佛置身于一个华丽的舞台,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话剧的布景。然而,在璀璨灯光的映照着的,却是一张沧桑凌乱的脸。她手里拿着一双折断了跟的高跟鞋,鞋面上的亮片依然炫彩夺目。但那些曾经的优雅与孤傲全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感。
她的身躯颤抖着,脚趾紧紧地抠着地板,试图在这狂暴的寂静中寻找一丝慰藉。
那一夜听到了最恶毒的话从父母嘴里吼出来,像蘸了毒的飞镖,卯足了力气想要致对方于死地。保姆阿姨也不知道去哪了,陈咸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母亲背后,看着站在二楼的父亲俯视着他们,让他们滚。
陈咸心中竟觉得刺激,同时又伴着愧疚。他像一个猎奇的旁观者,却也认为自己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是他对偷情的父亲彻底失望,才打电话叫妈妈回家捉奸。
然后他把一切冲突都留给母亲解决,一切后果都留给母亲承担。
母亲的影子护着他,像之后的每一寸黑暗一样,成为他最熟悉、又最可悲的安全区。
——比如自己的承诺永远都是不作数的。
在父母旷日持久的对峙中,他唯一一次挺身而出,是因为终于对母亲的懦弱和愚蠢忍无可忍。
她像一条蛇一样盘在那个男人的脚边,吐着她的信子诉说自己有多爱他,为这个家做过多少牺牲,求他不要做得这么绝情。她甚至说,如果以后他不明目张胆地把小三带回家,她可以假装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她看准机会,狠狠咬在男人的小腿肚上,像一条凶狠的狼,想扯掉一块鲜肉。
那男人惨叫一声,接着把她一脚踢开,咆哮着冲过来,撕扯着她的头发,举起拳头。
“坏蛋,你松开我妈妈!”
陈咸在那一刻使劲推开父亲,挡在了父母中间,用自己最狠毒的眼神怒视着男人,像一只小狮子。
明明犯错的是爸爸,凭什么他这么理直气壮?!
“还有我在呢。”恐惧让幼小的陈咸颤抖,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拉了拉母亲的手,安慰她:“我很快就能长大了,我保护妈妈。”
提醒翻身闹钟响了,打断了陈贤的思绪。他把啤酒瓶放到脚边,起身回到屋里。
脱掉身上带着寒气的羽绒服,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起被子,靠近床上的人。
高明睡得微微冒汗,全身瘫软着,手却紧紧攥着搭在胸口。陈贤想看看他怎么了,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好像碰醒了他,那人的双眼虚睁开一线,黏乎乎的声音轻轻叫他:“哥……”
陈贤被他叫得心下一颤。
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啊,高明。
可是我害怕,我怕自己不能回应你坚定的选择,怕自己的不负责任伤害到你……
如果你认识真实的我,一定也会唾弃我。
如果继续留你在我身边,我们迟早会重蹈覆辙。
高明又睡着了,陈贤拉着他的手腕,又呆坐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