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心率,也有了些精神,能进行简短的交流,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他总是努力地对陈贤说:
“谢谢你。”
“拉拉我的手吧,贤哥。”
“你走吧,你要好好过。”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只是鼻梁更加瘦削,颧骨更明显。他睫毛上总带着些水汽,眼睛却没有以前亮了。他还是会温润地看着他,只是很少笑了。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叫他,但虚弱得声音都打着颤。
他需要人帮他排痰,帮他清理,帮他活动肢体,帮他翻身。他依赖陈贤又不断想推开他,和曾经那个少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如今他不能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偷袭他,跳着勾住他的脖子和他插科打诨了。如今手臂勾住他脖子的还是同一个人,但这个人太脆弱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他的手会发抖,只能无助地靠坐在床边或者轮椅上,等着陈贤发力把他身体带起来。
他那么凄惨地趴在堆起来的枕头上,因为皮肤感染而高烧不退,呼吸都费力的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盯着陈贤。
那时候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那时候又是什么情感让自己牵挂他,为他揪心呢?
他变成连坐在床边都需要人搀扶维持平衡的样子。恢复得太慢,手术后逐渐接受瘫痪现实的他,经常情绪失控,眼睛总是肿的。他因为感觉不到而恐惧得流眼泪,又因为神经痛而在睡不着的夜里不停地哭着忏悔。
他说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每一根断掉的神经,每一颗死掉的细胞,都是求他得到原谅的祭品。
陈贤在那时得知高明大学读了心理学,还辅修了生物医学,博士进到医学院做成瘾与精神疾病研究。陈贤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那条他完全想象不到的路,但好像完全能理解高明的选择。
他可能是想要寻找答案吧?
卧床的那段日子,高明从不说自己疼,只是红着眼睛反反复复地说他错了。
“对不起,咸哥。”
“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了,我以为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偿还的,没想到不行,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活着是不是又在增加罪孽呢,我还杀了那么多实验动物……”
“我应该死在台上的,我应该偿命的。”
“不是的,高明,别乱想。”
陈贤想不出更多的话安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情憋得难受。
第一次看到康复师抱起高明,即使动作非常缓慢,那人还是煞变苍白。自己上去帮他托住无力后仰的头,帮他拎起身上的多条管线,心里的疼又是什么呢?
看着他对康复失去信心,粗暴地对待自己的瘫腿,故意用针头扎自己,用力拔出尿管流血不止,他自暴自弃地想让一切都快点毁灭。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流泪呢?
一次又一次高明让他离开,是哪来的责任感让他放心不下?明明下定了决心以后只为自己好,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的,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守着他,为什么会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积蓄照顾他?为什么希望高明能活下去,能少一些痛苦?
他爱过高明吗?
能理解的感情是高中的时候,他讨厌过他,羡慕过他,想要接近他,享受过他的依赖,把他当做短暂的庇护所,当做精神寄托,同情过他,疼惜他,希望他好,却一直不能相信他。
他不敢。陈贤其实希望看到世界并不如母亲灌输的那样坏,他怕信任高明会让他最终发现母亲的话一次一次被验证。
怀疑延续到十年之后。直到高明一无所有了,陈贤才敢解开束缚完全信任他。
全部回想起来,即使麻烦缠身,即使失去了活着的欲望,但高明和他说过的话、对他做过的事,从来都是没有恶意的。
原来他是爱自己的吗?
压抑、继而遗忘了多年的感情泄洪般奔涌出来,陈贤想起他两年前再见到高明的时候,远远看到他坐在轮椅里等自己,孤独而单薄。那身形重合上记忆中那个戴着鸭舌帽少年的孤单背影。那时陈贤很想抱抱他,多希望他们没有疏远过,他很想像学生时期那样和高明朝夕相处,他很想他。
“这一次,不再让你单打独斗了,高明。”
陈贤在昏暗的病房里想了一整夜,窗外有鸟开始叫了。他想帮高明翻个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头晕目眩。
他握住床边的栏杆稳住自己,没过太久,眼前的黑雾散去了,他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人。
陈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