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阴阳神庙的时候,一个老人正步履缓慢地在台阶处行走,那一组台阶,初来时也有小孩子曾牵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经过。
生命是一个圆,一个老人,经过一生沧桑,也许才能重新像小孩子一样,不虑死生。
彼时暮静山空,白昼未尽的微光在林慕南黑色瞳孔里晕染,那是和眼前男人同源的一双眼睛。
凌晨四点钟,林慕南睡醒,起床打开书房的灯,降下隔音板,听见沙沙的雨声,掀开窗帘,世界漆黑一片。
这是公元2027年初春的第一场雨,林慕南站在窗前,凝望夜空几分钟,回到案头,取出了母亲留下来的《晓闻日记》。
这是《晓闻日记》的原始手稿,夏青璇声称读过典藏在爻区图书馆只能馆阅的林靖乾手写本,所以林靖乾是读过这本日记的,林慕南却在下意识回避这个东西。
如今经过645天,新伤已成旧创,林慕南终是翻开了这沉甸甸的日记本。
关于林慕南的内容打从他出生前八个月开始出现,第一条是:宝贝你好,我是你的妈妈。我是为了陪伴你,保护你,爱你而成为你的妈妈的。
2010年3月29日,林慕南出生的那天,日记里短短的一句话,每个字的每一笔力道都很重,她写道: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满心欢喜。
2011年谷雨,林慕南算了一下,自己一周岁零22天,顾晓闻的日记是这么写的:星光送你回了梦里,好好在那玩吧,宝贝,妈妈在梦外等你。
文字有时有直戳人心的力量,仿佛一个瞬间,生离死别的悲痛倏然释怀,林慕南几乎能听见精神建筑重建的声响。
醒与梦,实与虚,生与死。
是否,他在梦里人间生活,她则不急不躁地,等在梦外的理性之国。
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环环相扣。而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再相见。
顾晓闻离世后645天,读《晓闻日记》到天色渐亮,太多动人的内容不必枚举,一个母亲能待自己的小孩多少爱和温柔,窥一斑已能见全豹。
林慕南迄今为止的人生,得到了太多的爱,可谁给的爱都不能代替母亲的爱,如果意识领域的地层深处有着富爱的恢宏水系,那么他那几处爱的自流井,最初是由于顾晓闻的母爱倾注进来,负压深入,才获得向外涌流的反作用力,翻动起源源不断的生机。
林慕南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那个天使一样美丽的女人,那么哈哈大笑着和他玩他喜欢的游戏,扑倒爬起地毫无包袱,玩得和他一样入迷。
稍大一些,休闲时候,母亲亦常带林慕南在影音室里玩一些文艺的项目,比如拿着话筒载歌载舞,身姿轻盈而恣意。大屏幕上的画面一帧帧的,不止是太阳和星星、天空和云朵、极光和彩虹、高山和幽谷、森林和湖泊、江河和大海的天然宏大,也有道路和桥梁、机械和工厂、宫殿和庙堂、大厦和农家、菜地和稻田、牧野和牛羊的人文创造,更有虫蚁、蝴蝶、落叶、黄花、林慕南和金刚的微不足道……幼年时候,林慕南还没有对杂乱的声音那么过敏,跟母亲唱唱跳跳地只觉得愉快。小幼儿对所有存在和规律都陌生,母亲的屏幕是一个窗口,隐约让林慕南知道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美,遍布着魔力与神迹。
在林慕南五六岁之前的那些年,他曾拥有过一段与母亲几乎形影不离的时光。那些年,不仅日常生活,还有工作以及游历中,顾晓闻都是坚持带着他的。
比如承接流散古卞民的暂置点,便是人生初始那段混沌松软的时光里,林慕南依偎在母亲身边,洞见人间疾苦的地方。
而顾晓闻陪伴他,以一个成熟女性极致的坚贞和温柔,一点一滴,在他的意识幽域里不仅囤积起浑厚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而且注入了足以营养精神建筑无数次坍塌再造的生命力,还同时埋下了光明和欢畅、善良和悲悯的种子。
爱,往往是母爱,会勾引出灵域里爱的源泉。
适得有生,在人世间经历炎凉与悲喜,伤痛体验注定会有,而被笃定守候过的孩子,他不会习惯性无助,他的悲伤总是和悲剧意识不同。
对于顾晓闻的离开,二十一个月,林慕南终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