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闻笑道:“你都看出这孩子已经被顺承惯了,这不,想去哪抬脚就走,大人喊他理也不理。他爸爸也不会同意勉强他,再说,我亲自带他,你还怕我带坏了吗?”
曾经觉得不会,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雷修心说,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小时候光觉得可爱了,长大了该怎么办!
但别人家的孩子,心里再可惜,雷修也不能强求,他无法假装没有从顾晓闻词间语隙听见答复,尤其是隐藏其里的林靖乾的答复;他更无法假装没有从林顾二人相敬如宾的互动里看出深意。
顾晓闻是他的“曾经沧海”,坐在她对面,雷修忌妒得疯狂。
每次顾晓闻轻轻地叫她的丈夫“靖乾”两个字,抑或作为第三人称谈及,用到“他爸爸”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都透着一股珍惜,柔情似水;而林靖乾,只有对小儿子才会话多一些,对妻子乍看有点公事公办的姿态,但眼神幽邃而认真,无疑是真的有把人看在眼里。
雷修始终心存一丝幻想,认为那些宗门子弟,各有各的倔强,林靖乾和顾晓闻不恋而婚,哪里就那么巧,能够和和融融、从一而终!有一天他们或将劳燕分飞,这个期望一直吊着雷修,他暗自发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一秒钟都不要再耽搁,就为顾晓闻厚起一次脸皮。“只要功夫深,铁棍磨成针”,自己奉上一颗真心,顾晓闻看见了,总不能装成没看见。
多年以来,雷修都浸淫在自己制造的这个幻境中。
偶尔他的理智也会提出质疑,顾晓闻做事历来稳扎稳打,一步步走得从容但也认真,就算婚姻生活实在跌破了心理预期,但关系既已建立,便是盘根错节,难道指望她只受直观的好恶驱动,而不动脑子吗?何况林靖乾是个优点显而易见的男人。
可每当这样悲观的想法冒出头来,雷修都会自我保护性地把它压制下去,并不断做心理强调,林顾二人合不来就会离婚。
就这样,雷修一边深知希望渺茫,一边蜷缩在仿佛连接天堂的这一方幻境里,幻境的地基是他一厢情愿自设的前提,那就是林顾二人感情不坚,甚至存在不能和解的矛盾。
可实际……在那一次约见过程中,雷修绝望地发现,情况可能并不像他幻想的那样有利。
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人的意志一种极顽固的趋势。自己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自己喜欢的人同样也想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所以那次相见,当雷修临深履薄般战战兢兢地细瞧着顾晓闻,惶然发现顾晓闻对她不恋而婚的先生的态度,居然与自己预设的龃龉不合情境南辕北辙,反而真的像是好稀罕、好喜欢,既然拥有,就怎么都不能甘愿放弃的深情。
他何曾见她温柔成那个样子!
散场以雷修和顾晓闻各自做了清晰的意思表示,又有的没的畅聊一番,随后出现数秒的时间空白为标志。
因为在没人说话的时候,雷修仿佛感觉到几分尴尬,紧接着觉得自己不对劲儿,于是主动地提出了散场。
“好,师哥珍重,再联系。”顾晓闻微笑着,站起身。
林靖乾不知怎么就那么正好地看过来。
顾晓闻朝林靖乾招了招手。
林慕南正在游乐场门口朝爸爸卖萌。林靖乾说“出来,咱们走了”,孩子摇头,转身就要往滑梯跑去。
林靖乾伸手把孩子捞近跟前便抱了起来,径直往外走。
孩子自然哇哇大哭,爸爸边一下下抚摸孩子的头,边软声安慰,但脚步不停、不乱。
顾晓闻走近父子俩,把儿子接到了自己怀里。小孩子看了爸爸一眼,把脸埋进妈妈的肩头。
顾晓闻笑了:“下次再来玩。陪妈妈送送你师叔,好不好?”
人和人之间,有一种谁都不说话,却不会尴尬的关系,雷修就在那一刻明白,别人一家三口是这种关系,加上他便不再是。
那次心灰意冷的离开就是诀别,雷修和顾晓闻自此在人世间再也没有重逢。
一年前获知顾晓闻死讯,雷修在其葬礼上短暂出现过一次,并没有久留。直到林慕南主动联系,并于腴原大学登门拜访,雷修才同那心系了半生的人再次有了牵连。
而林慕南,作为顾晓闻遗留于世最显著的成果,雷修怀着复杂的心情审视,发现自己终究低估了林、顾两人的境界。
就是他一直回避林、顾在一起有和合融溶的可能,也不想夫妻俩待孩子如珠如宝,慎之又慎,怎么可能不为他计算长远?
简单的溺爱是图省事而不劳心的,是随本能流淌而不受理性之光照耀的,而林、顾两人那样苦心孤诣的顺养,并不是简单的溺爱。
线索一直就有,雷修知道,林慕南小时候,可以说是从发育出听觉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标准音乐的熏陶中,在接受复杂的音乐哲学之前,所有音符都是顾晓闻逗哄他的玩具。宗门后嗣,大比例地经历过昏天黑地的苦学,林慕南是一场意外,他不必弹琴,不必读经,但被极有远见地保留下了最珍贵的声音敏感度和时间敏感度。以至于,林慕南在乐艺领域虽然没有多么丰富的技术面,但技术可以习得,那份敏感却不可复制。更难得的,在林慕南身上,仿佛有着磅礴的非物质性能量,日复一日,向阳生长。
人都有不可复制的气质,它来自先天禀性、个体经历、造化拨弄等许多种因素会聚后的方向难控的反应。林慕南的气质,自然也说不清它之为它的来龙去脉,但是,父母坚强有力,确定无疑地相爱,又共同爱着自己,这个确凿事实一定助长了他气质里向阳的成分,让他得以在人生早年,就辐射着引人趋近的能量。
“师叔,其实我母亲,并没一味地惯养我。”林慕南用翔实的事例给出了佐证,“我自幼跟着她奔走,总是同时有几个佣工随行,是提前准备了安置我的条件。我母亲从不带我去私人家里做客,不在客人来访时让我在场,她总用‘跟哥哥姐姐在外头瞧鸟吧’这样的由头,就让我离开了现场。那倒也正合我意。佣工们顺着我、陪我玩,那时候我总是怀着新奇的喜悦,感受所有光怪陆离的事物。后来我才明白我母亲的观念,不必主人的家居环境被糟蹋,不必客人因为儿童在场而不能尽情享受饮食与闲暇,不必大家碍于情面花精力来逗哄,小孩子有太多至亲可见的可爱,对别人是种不能明说的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