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经意转动间,林慕南敏锐望见堂伯林怀中正拦在朱磊身前,面露威寒,大有种攻讦、胁制的姿态。
林慕南微微皱了皱眉,内心抵触,但也没想在这关口干预堂伯立威,而行经近处,隐隐约约却听到林怀中一句大约是“惹了阴门你担待不起”的呵斥。
林慕南路线拐了个弯,走到林怀中跟前,开口直言不讳:“堂伯,追究徐禹航案是我主张的,朱探官受人委托,即便推辞不干,也总能有另外的‘墨’探官继续干,他给不了你方便,你也别难为他,没有用的。”
林慕南这话没留客气,林怀中语气自然也冲:“你倒是能给我个方便!你堂伯在你跟前有这个面子吗?”
“我不是当事人,我给你方便,不是慷他人之慨吗!堂伯,我再重申一次,徐禹航的权利,他可以选择维护,也可以选择放弃,我没有引导过他,我只是愿意为他提供证据。”
“说来说去你不还是要跟我作对吗!”
“堂伯……”
这边伯侄两人虽有争持,但也有按捺,并没大肆喧嚷。
林靖乾进了礼堂后,就近在挨临主席台的位置跟宾客们说话,看出伯侄俩仿佛不很和气,亲自走去跟前,问林慕南道:“南南,你怎么惹堂伯生气了?”
林慕南不咸不淡说:“可能我天生就会气人吧。”
“倒确实是这么回事的。”林靖乾“扑哧”笑了,“堂哥,我代南南跟你赔个不是,你别跟他计较。”
林怀中冷笑:“我能计较什么?有你撑腰,小公子本来就不用把伯叔们放在眼里。”
“那倒不能。”林靖乾随口劝解,“南南你赶紧给堂伯道个歉。”
再看林慕南,面无表情,唇线紧抿,睫毛好似沾染雾气的虫翼,低垂下来,掩映着眼轮,模样既柔且韧,展现给人一种清澈的顽固气质。
“你就倔吧,还以为你这性格像你妈妈,这一看,敢情像我!”林靖乾似叹非叹,轻描淡写地,把林慕南带离了冲突现场,“行了,这就开礼了,赶紧跟爸爸过去。”
林慕南抿了抿唇。
林靖乾揽了林慕南一下,示意往礼台走,半途中揶揄他:“看你把堂伯气的,自己还挺委屈!”
林慕南没有说话。
被林怀中指责为儿子撑腰,不讲原则,林靖乾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却颇感内心丰盈。
时至今日,林靖乾仍然会用看婴儿一样的眼光看他的小儿子,但是之所以从不对林慕南多加管束,并不是觉得他年纪尚小,而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和顾晓闻是怎么做事的,没有人比林慕南更清楚。
自林慕南出生起,照料他的事,爸爸妈妈尽可能不假人手。尤其在林慕南五六岁,对他的第一教育责任逐渐由母亲向父亲转移之前,林慕南同顾晓闻几乎是形影不离的。顾晓闻以一个成熟女性极致的坚贞和温柔,不仅日常生活,还有工作以及游历中,都坚持带着他,就为了他幼蒙年景能在妈妈怀里,充满安全感地去触摸最初的人间百态,而在意识幽域里注入足以营养精神建筑未来无数次坍塌再造的生命力,并且埋下光明和欢畅、善良和悲悯的种子。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差劲的父母永远不会有遇见优秀小孩的幸运。
所以生拉硬扯省了,急功近利也不必,准备好充足的耐心,就在漫长的成长里,静待他成为他自己。
礼乐声起,父子俩各自万千感慨,而沉默着,缓缓走上礼台。
主持牧师眼观六路,见主角走上来,诙谐而不刻意地开了礼,为林慕南送上传统祝词,又见机把场面交给了林靖乾。
林靖乾手持话筒,不紧不慢地说:“各位嘉宾,今天要怠慢大家了,我想先和我儿子说几句话。”
这不同于传统程序,林慕南蓦地扬头看着林靖乾,和所有观礼客一样深感意外。
林靖乾转身把话筒放到礼桌的花丛间,打手势示意佣工将准备好的成年礼服拿过来,亲手披在了林慕南身上,舒整开,一粒一粒地系好纽扣,情态温和:“南南,到了今天,以后要拜托你,多自我鼓励,自我肯定了。但是你也不要担心,作为你的爸爸,少不了要扶上马再送你一程的。”
林慕南提起眼睑看林靖乾,一扫阴郁,带着几分玩笑,音色清亮不瑕:“爸爸,多少人明里暗里指责我乖戾骄纵,你再给我撑腰的话,小心养出一个纨绔子弟。”
林慕南说这话时远离了扩音设备,只说给离得最近的林靖乾一个人听。
林靖乾无奈笑笑,拿起了刚刚放到礼桌上的话筒,当着宾客们的面说道:“儿子,恭喜你迎来成年日的标志性节点!卞族对成年的认定比世界上许多国家要早,十六岁,身体已经大体有了成年人的样子,虽然心智成熟仍然需要漫长时间的演化,但是卞族孩子从十三岁开始青春期遐游,至此三年,已经有了一定的眼界,我们以为责任意识越早启化越好,所以才有了隆重的成年日庆典。我今天有三件事,三件事归结为一件事,就是‘感恩’,这是成年日庆典上每一个卞族父亲都会告诉儿子的。第一要感恩天工造化,第二要感恩集体,第三要感恩你的亲友爱人。十六年的时间,准确地说还要再加上四十个星期,从无到有,从单个细胞到大体成人的样子,你身体和思想的每一颗微粒,都来自造化的恩赐和长者的哺育,从亲族和造化中领受了多年,你要开始分担责任了,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你的心中要时刻装着道德理想、家国民族、亲友爱人。拜托了。”
林靖乾说到“还要再加上四十个星期”时,在场宾客大多都咧嘴笑了,而后笑意渐凝,直到那句“拜托了”从扩音器传出来,现场开始陷入沉寂。
林靖乾情态益发温和,进一步地说:“我也觉得很忐忑,因为人的思想是新砖垒旧砖,层层铺垫起来的,它的基础本由父母塑造,如果你不长进,我作为父亲要承担大部分责任。不过人之为人就在于思想的奇迹,人的思想是有可能自我塑造的,如果父母在抚育你的过程中存在瑕疵,甚至重大过失,你也永远不要逃避为你的人生负责任。人的思想可以自我塑造,也可以推倒重建,无论多大年纪,都能实现,只不过非常艰苦而已,如果不幸确需如此,那也是你要走的路。爸爸为这一部分预先跟你道歉。”
林慕南微微地摇头,说:“爸爸,芸芸众生里,我必是顶级的幸运。”
林靖乾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十六岁的男孩,外形上已与大人近似,只是骨骼更纤细,脂肪感更微薄,那么清澈,又充满着成长性。看着他,林靖乾悲喜交集。风光平和,面孔入眼却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