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家镇守稻妻数千年,薙刀的形早已被善于锻刀的雷电五传模仿了去,更多时候,薙刀指的是稻妻特色的长柄武器。所以荧刚才说薙刀,散兵还以为是寻常薙刀。
他不信邪,松开少女的柔荑,快速上前几步,凝睇望去,发现玄冰中矗立的兵刃确实是雷电家祖传的薙光,并不是依照薙光做的仿品。
上一次见薙光,还是七年前,他要离开雷电家之际,那女人命桂木把它交给他。她一向把薙光看得比命还重要,就算她们已身死,也不会让它出现在拂世派的禁地里。
——“雷电影,不,是整个雷电家主脉,已经全部覆灭。现在,大权全部落在我们五传的手中。”
难道是雷电五传用薙光作献,送给了拂世派?说不过去,他们虽然无法使用薙光,但薙光毕竟是祖传灵宝,上有神息,能育一方水土,那些贪生怕死满脑子只有荣华富贵的老鼠臭虫怎么舍得把薙光拱手让人?
——“拂世派?哈哈哈哈哈,你还真可怜。”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梦娘临死前怨毒又癫狂的笑声。
散兵一点点冷下眉眼。
难道雷电家主脉覆灭一事,还有拂世派参与其中,目的是夺取神兵?
他缓缓上前,步入冰镜阵心,骨节分明的手隔着重重玄冰和七年时光,久违地抚上光华流转的薙刀。
若真是拂世派与雷电五传相互勾结,致雷电家主脉除他以外无一生还,那他……
帘幕似的睫毛挡住眸中冰冷的思忖,复仇的念头甫一萌出,散兵忽然想起,他已经算不得雷电家之人了,他早就被那女人驱赶了,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流浪犬一样。
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他笑了笑,放下手来,眼中满是凉意。
“走吧。”少年转身,语气轻快似乎无事发生,“符灵不久就要重聚了。”
可是荧并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砂金色的眼睛里溢出源源不断的心疼,分明温柔至极,可是却又仿佛利刃一般,能剖开他的皮肉,看穿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散兵被这视线烫到,心下一跳,不自主地侧了侧头。
半晌,荧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甜轻缓:“阿散。”
她很少这么温存亲昵地叫他,短短两个字,宛如一泓温泉,慰藉他心头燎原的郁火。
“嗯?”
她说:“那是你母亲的刀。”
他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慢慢摇头否认道:“她不再是我的母亲,这刀也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是吗?”她轻轻地反问一句。
“……”散兵选择用缄默来回答她。
荧忽然绽开一个微笑:“我不信。”
偌大且空旷的石室再度寂静下来,连近乎凝滞的浮尘轻轻落下都能掀起一股嘈杂的浪潮。
他在阵内,身边是剔透生辉的玄冰,而她在阵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好像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散兵知道,他才是不堪之人,心底的梦魇挥之不去,而她干净又纯粹,有着不染尘垢的良善和温软。
她轻轻提了裙摆,一步一步,向冰镜阵法中走来,所过之处,每一寸都仿佛燃起如同白昼的光辉与温暖,就连千年玄冰的酷寒都被渡去,化作绵软的沁凉。
荧在他跟前站定,微微仰起头,从下往上直视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装点着砂金色的眼眸。
散兵有些不喜欢这种仰望,总觉得这个姿势,自己任何细微的神色都会被她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于是他一言不发地别过脸去。
“唉……”她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说,“阿散,我们下山吧。”
散兵睫毛一颤:“为何?”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细腻温热的手,握住他的,轻柔摩挲过指腹上粗粝的薄茧,又软又痒。
原著中曾提过一句,拂世派立于天玄山巅,上有千年玄冰,是绝佳的天然防御,只有世间至阳至烈的火具方可破开。
“我们去找世间至阳至烈的火具吧。”荧的语气就好像是今天晚饭吃了什么一样自然,“我知道你很想念她们。”
……他很想念她们?
睫毛翕动几下,堇青色的眼睛里半是迷茫半是无奈,他稍微抿了下唇,说:“你知道吗?梦娘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把她的头拧下来了。”
荧轻轻笑了一声,像尘响轻摇那样清脆:“那你要把我的头也拧下来吗?”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便倾身环住他的腰际,下巴搭在他的肩窝里,绒绒的发顶剐蹭着少年人白瓷似的脸颊。
时间好像回到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美梦之中,那时她在尚且年幼的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羽毛一般的吻,然后抱住他,告诉他,哭泣是被允许的。
现在,她又贴到他的耳畔,告诉他:“散兵,你可以否认我,否认梦娘,否认所有人,但是你唯独不能否则你自己。如果你连自己也否认了,那么,那个漫长的美梦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散兵重重合上眼睛。
她怎么可以这样……一语中的。
这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或是心怀怨怼愤懑不平,或是无意间回想起往日的美好,他的确没有哪一刻忘记过她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年雷电影派他前去封印帝厌,只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将他赶出家门。他又不傻,自然也看得分明。其实他很想问她一句,到底为什么呢?非要这么做,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吗?可是这些话,当年的他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于是到了现在,也就再没有回答了。
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散兵抬手回抱住荧,将手指插入她散至腰间的金色长发里:“我要去找一个答案。”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他行事一贯如此,一旦下定决心,便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发丝蹭过脸颊,让他感觉有一点儿痒。
她说:“好,我陪你一起。”
第二天一早,散兵便和荧结伴去大殿,请求下山。
教导主任依旧站立在玉台之上,宛如九重天上清冷肃穆的佛莲。听完散兵说想要继续下山捉妖历练,那双狭长凌厉的凤眸直直扫向荧的身上:“荧所中的妖术怎么样了?”
荧立马像被猫逮住的老鼠一样唯唯诺诺瑟瑟发抖:“回掌门,我……”
“回掌门,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荧师姐所中妖术已然好了七七八八。”散兵适时接过她的话,“虽然前尘往事还有些模糊,但法术全都记起来了。”
荧:你说瞎话不打草稿吗?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法术恢复了。
“哦,是吗?”
一道青色光芒绕着荧从头到脚转了一圈。
这简直是作业下一秒就要被老师一页一页检查,但是本子干干净净还没开始动一个字,荧心虚害怕得要命,大气也不敢喘,立马出了一身虚汗。
青色光芒渐渐淡去,掌门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是恢复了。”
荧:?!
收敛了细微的满意之色,掌门重新端上冷若冰霜的表情,问道:“何时归来?”
荧与散兵对视一眼,两人眼底俱是迟疑。
“还未商量好吗?”话虽是质问,但掌门的语气倒是淡淡的,不怎么严厉。
最后还是散兵思索片刻,一锤定音:“一年之内。”
“你二人天资极高,皆是我派未来之栋梁,多历练也是好事。”掌门的目光落在他们两人之间,似是唏嘘,“罢了,归期一事先暂置吧。何时能回来,何时再回来。”
她伸出手,一片半个手掌大小的翡翠凭空落在她的掌心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不需要空随行吗?”
荧和散兵皆是一愣,不解为什么要提起空。
散兵把目光转向荧,这个问题他并不能代为回答。
荧很上道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他还在反思谷,先让他好好自省才是,待他出来,我自会与他说清。”
“那好吧,既然如此,”玉碟从掌门手上飘到散兵面前,掌门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你们便下山去吧。”
“是。弟子恭送掌门。”散兵拉着荧一起拜了个弟子礼,然后扯着她出了大殿。
一路沉默着走到山门口,荧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我的法术恢复了?我怎么没感觉啊?不是说我体内有个封印吗?”
“你怎么知道你体内有个封印?”散兵遽然抬眸,眼神幽深,“你当初不是说,是你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呃,”荧忘了这一茬,“哈哈,那个,这个嘛……其实是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对上散兵不甚信任的目光,她继续打哈哈,“我当时拼命想,才想起来你的名字,还有三个任务目标,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用不了术法,所以才那样说的。”
散兵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似乎在打量什么:“那你现在记起来了?可知道是谁给你下的封印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个封印,其余的记不起来了。”荧老老实实摇头。
少年移开视线,呼了口气,不再言语。
散兵不说话,荧的话匣子却打开了:“话说这封印是怎么解除的?我没感觉呀……”她皱起眉头,语调冷下去,“还有,这缺德封印到底是谁给我下的呀?要是让我知道是谁,一定给他好看。”
散兵:“……”
“昨夜在禁地,你接了符灵两招,灵力相撞,封印大抵就是那时候解开的。至于是谁下的……既然已经解了,再多想也是无用。”散兵抱起手臂,沉吟道,“倒是……虽然法术已经恢复,但你会运用吗?”
荧摇摇头理直气壮:“不会。”
散兵:“……”他就知道。
叹了口气,他揉揉额角:“下山之后我会教你,你可千万别太笨了。”
荧的语气很是不确定:“嗯……我觉得我不是很笨。”
散兵:“……”那你倒是别那么迟疑。
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他说:“现在说不算,这要看你能不能学会。”
两个人并肩走出巍峨的山门,在那里站岗的弟子毕恭毕敬地拦下他俩,说有掌门许可方可出山,散兵将方才从掌门那里得来的翡翠玉片递交给他,师弟看了看,立马放行。
“不过……”师弟将翡翠玉片还给散兵,又看了看散兵身边的荧,“师兄师姐又要下山了吗?真是辛苦啊。”
山门的岗可能是半月一轮,今天的师弟居然还是上次放他俩回门派的那个。
荧记得当时这人在一旁看完了她和散兵还有空三个人的热闹,不禁有点儿尴尬。散兵倒是跟没事人一样,冲师弟微微颔首。
目前下山历练的人大部分还没有回来,回山的人也极少再有出去,这师弟可能是站岗站得有些憋屈,好不容易逮到她和散兵两个活生生的人,话如竹筒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我瞧玉书上并没有规定返还的期限,不知师兄师姐打算几时回来?”
掌门居然真的没写归期……散兵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
“这个嘛……”荧看了看散兵微妙的脸色,斟酌着回答说,“我们也不清楚呢。”
师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那我先在这里祝散兵师兄和荧师姐百年好合,份子钱且等你们回来再随吧。”
荧:?!
散兵:“……”
“什么、什么份子钱?什么百年好合?为什么说这种奇怪的话啊!”荧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师弟神情很是无辜:“师兄师姐不是要下山成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