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罪!”艾伦固执地不肯就犯。
“胡说!”神父气急败坏,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罗马书5:12》,说了什么?”
艾伦一面强忍着疼痛和心灵上的羞辱,一面背诵:“这就如罪……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
父亲在煤气灯旁,为他肿起来的手涂药,听他倾诉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那些神父才在胡说,”他听得笑起来,抬着同样满是茧子的手捧着艾伦的脸,目光熠熠地望着他,“听着艾伦,你没有任何罪过,你死去的妈妈也没有,要真说有,那就是贫穷。上帝和神子只保佑阶级,有钱为祂们塑金身的老爷太太,才是真神。”
“……那为什么还要我在那里?”艾伦因为他的话,委屈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我不要信奉这样的上帝……”
“为了改变你的阶级啊。”灯光照耀下,父亲的脸上满是疲倦,表情却很温柔,“为了你能不像我和你母亲那样,当牛做马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所以,即便你不信那样的上帝,你还是要努力读书,成为教区律师。这已经是目前能改变你出身的,唯一的出路。”
艾伦怔怔地望着父亲,11岁的他对于一切都还没有观念,也并不能真正明白父亲的那些话,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的话,较于上帝和神子那些虚无的教诲,更能够弥平他心中伤痛,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艾伦12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组织罢工游行,被抓到警察局下落不明。那段时间,虽然有工会的其他人好心人出钱帮扶,艾伦一面忧心着父亲的状况,一面也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和学费想办法,他于是重操旧业,在照顾学业的同时,再次卖起了报纸。
他每天四点钟就起床,步行十公里到印刷厂,拿了当天要卖的报纸,再走六公里到琉森河边,叫卖到早上九点半左右才去学院,那时候,他一般已经错过两节早课了,只能在下午放课以后,找古博勒神父替他补课。
去年一月,艾伦在卖报纸的时候和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学高年级学生起了冲突,起因是,他们看到报纸上纺纱厂女工罢工的新闻,打趣那些丰乳肥臀的女工们比起本分地坐班,更情愿去红灯区做脱衣舞娘。
艾伦——压抑着心头的紧张——态度谦卑地向他们解释,报纸上说那些女工之所以罢工,是因为她们每天平均的工作时长是14个小时,每日薪资却只有15克朗,那甚至不够老爷们坐一趟马车。
“所以我说她们去做脱衣舞娘,不是挺好的嘛。”其中一个学生抱着手幽默地扯一下嘴,“这样就不至于坐不起马车了。”
众人皆被他逗得哈哈笑起来。
艾伦感到了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自己的神经,他胸腔蓄起怒火,如风箱般地鼓动。但却并不想惹事,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说过你可以走了吗?”另一个学生笑嘻嘻地扯住他装报纸的袋子,一把从他身上摘下来,抛给一旁的同伴,“你这小子,不怎么有教养呢?”
他们把艾伦的背包抛来抛去,逗得他着急,像狗一样追着他们转来转去,“还给我!……快还给我!!”他踮起脚抬高双手,狼狈地够拿,屈辱地道歉,却依然不能阻止那些家伙拿他取乐。而里面的报纸在这过程里不断飞洒出来,如雪片一般不断飞洒进琉森河,那些报纸是他接下来两个星期的餐费……艾伦的愤怒与绝望积累到极点,他推搡了其中一个学生,剩余的人立刻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拳打脚踢。
剧烈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爆开,艾伦手抱着脑袋,难以忍受到近乎使他大脑空白的疼痛里,艾伦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倒在路边的一只流浪狗尸体,那只狗还很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前些天,他还从口粮里省下了一小块面包递给它,它惊喜地叼起来,夹着耳朵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跑了……而这一刻,艾伦第一次惊恐而真实地意识到了父亲口中的“阶级”,自己实际上和那只小狗并没有任何区别……只要这些人想,自己也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路边,而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挥过来的又一拳即将打到他脸的时候,被一只白净灵巧的手抓住,生生停在他眼前,手的主人使力,一招就将那个高大的学生掀倒在地。
然后,她又飞快地出手,击打其中一个人的下巴,在另一个人向她挥拳的同时矮身,一拳击中他的腹部,把他打飞出去。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扎着蝴蝶结的发辫灵活地甩动。
艾伦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不顾全身的疼痛,眼球发热地追随着那位小姐的身影,心脏如被泡在温水里般一阵一阵剧烈地发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位小姐,看她在教训过人以后,一个个揪着他们的衣领,神情严肃地伸手问他们索要钱包。
然后,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为自己狼狈的现状想要躲藏起来的羞愧,看着她一面朝自己走来,一面把那些取出的钱币叠成一摞,递过来给他,“这些是他们的赔偿……你很痛吧,我送你去医院。”
她帽子底下露出关切的眼睛,像世上最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