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出来迎接了大姐,也都注意到了我这个陌生人。我们骑着马不断深入营地,终于在一个比较大的毡房前停下了脚步。
杉樱就站在那里,她原来还与卓娜提亚很像,如今却比我记忆中的卓娜提亚要变得更像别人了。但她的眼神却一点没变,那种不屈与倔强,还有对我赤裸裸的厌恶。
“真是稀客,居然会来到这里。”她如此说着,我刚下马,大姐就拉着我行礼。我既不是武士也不是她的丫鬟,也就行了一个万福。
进了毡房后,杉樱还是给了我座位,开口就问:“来做什么?”
“我一直跟着绒花军的一群队伍,一直跟到这里。”我说道,“然后就遇到了大姐。”
“确实有一群人,是贵吉尔氏族的人,不是绒花军,你这话有点蹊跷啊。”大姐道,“那几个人我们的贵吉尔战士都认识。”
“我确实是从丰绒花在白山末的老营一路跟过来的。”我发现我的话显得不是很可信很糟糕,“他们袭击了贵吉尔氏族的营地,然后回了老营,又一路来了这里。”
“你这话是真的的话,那群人就可能是叛徒了。”大姐道。
“我觉得你也有可能是叛徒。”杉樱突然道,“你的话在我这里可没那么可信。”
“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居然还在赌气?真的吗?
“丰绒花杀安族人的事,我觉得卓娜提亚不一定知道,最近绒花军的行动太多了,我总觉得有问题。”
“这种重要的事情倒是成了推测了,可真够‘可信’的”她说道,“你也就骗骗大姐了,说实话,我真希望你在威辽之战时候就死了。”
“你——”这话可真伤人,“你觉得丰绒花做的那些事,那作风像卓娜提亚的作风吗?你也知道你罕姐的个性,对吧?”
“你又懂什么,罕姐可是连逸笙先生都亲手杀了的人。”
“你还以为李逸笙是卓娜提亚杀的?这事估计只有你不知道了吧?李逸笙被掳走本身就是她自己设的局,为的是逼卓娜提亚夺位……”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禄王的臣下里早就有人对我都说了,但是不变的是卓娜提亚最后自己杀了她,还烧了毡房,屠了呼碳部。”我可能确实有点蠢了,杉樱是切实参与了那次变故的人,对她而言这件事的伤害确实不是一两句所谓的真相能抵消的。
“我……对不起。”
“还有,你知道李逸笙是什么人吗?李逸笙可是你的姐姐”
“你说什么?”我的一点歉意被冲散了,“你别胡说,我只有三个哥哥,可没有姐姐。”拿我的家人开玩笑,那真是无法忍受,即便是我也会生气。
“所以说,什么都不懂的是你。”她说道,“你的父亲叫李兴,是吧?”
“是。”她……确实说对了。
“李兴有一个哥哥,你的大伯,叫李复”
“这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是你懂事前的事儿。李复不能育,李兴就过继了长女,结果李复奔赴塞北,和那过继的女儿一起窜反了罕姐,那个女儿就叫李逸笙,是你的亲姐姐,你父亲没告诉过你的一个亲姐姐。”
“不可能。”我站起了身,卫兵们甚至警戒了起来,“你在说谎!”李逸笙,做得出那么可怕事情的人,那么可悲可哀的一个人,会是我的亲姐姐?这么多年来我家里只有我不知道?
“因为李复谋反败露,李家被诛,只有你和你当时在边军的二哥幸存了下来。我有说错吗?”她也站起了身来。我一直以为她在赌气,她没有,她是真的恨,因为她知道真相。“在你心底,你知道这是真的。”
“这不是……不!不!”那么我家破人亡,也是李逸笙和李复害的?都是他们?合着到头来所有一切都是他们害的?
在我心底,我知道这就是真相。这确实就是真相。为什么所有认识李逸笙的人都会说我像她,为什么一些人总以为我身怀什么阴谋,为什么我们的名字只差一个字,为什么无缘无故我的家里人都满门抄斩。因为我就是李逸笙的亲妹妹。我就是那个代替品。我始终没有走出那个阴影,反而和它融为一体。
“你是个骗子,罕姐是个暴君,李复是个疯子,丰绒花也是疯子。”杉樱愤恨地说道,看着静静地坐回去的我,“罕姐如今都想除掉我,我就知道,你们没有好人。”
我没什么可反驳的,这种身份下,如何怀疑我都不过分。我就是那个接着李逸笙来继续蛊惑人心的巫婆,骗子。
“不,卓娜提亚不是。”但是唯独这一点不对,“你可以不相信我,至少相信你的罕姐吧?她是想自己背负一切,不是想伤害你。”
“你就不要——”她的话还没说完,卫兵就跑进来道:“贵吉尔氏族使者求见!”
那棺材小队才到,他们被堵了那么就,应该是做了很久的检查和盘问。但是接下来的事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心力去思考。我的思绪乱了。
杉樱走出了毡房,大姐看了看我,拉着我也出来了。她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发生什么。
毡房外,棺材被放到了地上,揭开了盖子。里面撒满了草药和花瓣,似乎是为了避免尸体的发臭,让它保持着死前的那一刻还留有余温的样子一样。
那是芙蔻。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在花草中露出了面庞。杉樱呆立在原地,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长公主,卓娜提亚下令袭击营盘,害死了芙蔻大小姐。我们想要报仇,卓娜提亚不配当女王,请您召集所有人,复仇吧,我们拥护您当新的女王。”
“我们拥护您!”
来的那几个人说道。
假的。撒谎。
这就是丰绒花干的,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丰绒花袭击了营盘,把芙蔻的尸体送来给杉樱。这都是她的诡计。
“我的…我的芙蔻。”杉樱甚至有些站不稳,她靠在棺材旁,抚摸着芙蔻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祈祷着什么,还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她的双眼变得像是融化的冰,泪水聚集在那里,却倔强的不肯流下来。
她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实在是难以去体会。所有人感到了悲痛,感到了哀伤。却也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恐惧。一股强大的风雨似乎正在形成,杉樱在把头埋进棺材,与芙蔻额头贴着额头后终于抬起了头,深呼吸了一口。
她睁开了双眼,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的气质仿佛是一把锻造中的箭淬了火一般,随着蒸汽与嘶嘶声,成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刃。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两个跪在地上的贵吉尔氏族的人。轻轻地点着头。
她都明白了,她都知道了。我知道,她也明白了一切。
杉樱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向所有人发号施令。
“传使唐努山、白山、阴山、漠南、辽西,召集所有能召集的军队,河西军、安族军、贵吉尔氏族,所有人,所有反叛卓娜提亚的人马来博德老营的牧场。所有使者和传令兵只需要说一句话,说‘杉樱要讨伐卓娜提亚’,大营即刻启程,到博德草原去。”她冷静的说着,人们面面相觑,随即马上动了起来。
“长公主万岁!长公主万岁!”人们欢呼着,也马上开始准备移动营盘,收拾行装。
“不不不,不对!”我上前拉住了杉樱的肩膀,“你不该这样,你明明知道这是丰绒花的计谋!”我的话仿佛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对此作出反应,就连和我面对面的杉樱也是。大家都已经沉浸于杉樱命令的热血中。杉樱是个活的军旗,只要她的影响力在,能够集结起多大一支力量是芙蔻和二哥都无法比拟的事。
“大姐,你也劝杉樱,这一切不该是——”
我的话没有说完,就感觉到了冰凉。
“你什么都不懂,你也完全不懂我。”杉樱对我冷冰冰的说道,“别阻止我,别再阻止我,你不懂我。”她说着,推了我一把,我就倒在了地上。
那匕首还在她手里,整个染成了红色。
“啊,咳咳。”倒下后便站不起来了,肚子就像是漏了气一般,布衣上温暖的湿润也在不断扩大,红色也浸染的越来越多。
“大姐……”就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她看着我,愣了神。想要来帮我,却又看了看杉樱,然后扭头走了。
“大姐……为什么……杉樱……”
所有人都在走。脚步声,马蹄声,随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模糊。
好疼,好疼。好冷。
捏住伤口让它不再失血,却更疼了。
好疼。
好可怕。
不想死,不想就这样死去。
明明有了很多牵挂了,明明有了想做的事,有了不得不做,不得不阻止的事情。
为什么死亡偏偏这时候要来。
好可怕。
不知道是真的冷,还是我变得冰凉了。营地似乎已经没人了。只剩下卷缩在地上的我和一地的鲜血。她们肯定都已经走远了。
我原本以为很暖的重逢,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冷。
为什么。
意识都在远去,应该是死亡在接近了。时间也好,空间也好,一切的常识都会远去的那个深渊,那长眠就要来了。
感觉都会变得不真实起来,是这样吗。原来这就是死亡。
就像是纵马驰骋,就像是颠簸,或者是随风而逝。难以去形容的感觉。
颠簸?好像是真的颠簸,仿佛还有马蹄声。
对啊,我肯定不是骑马的那个,肯定是在后面,被人带着驱往黑暗。
我还抱着那人的腰,随着她的驰骋而去。她的腰很细,却又坚硬,隔着皮甲一般的触感,却不影响挺拔而坚韧的感觉。像男人,也并不是很像男人。难以言喻的感觉,让我在心底深深觉得或许我们不是同一种活物。
不,不对。
这不是死亡。
这是活着。虽然模糊,但我确实是在别人身后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