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了很久,因为摔伤了腰。按理说小孩子从高处摔落很少受伤,或许她本该摔死,因为体轻只是卧了很久。
杉樱的态度自那之后变了,她不再恶言相对,还会每日都来毡房看她。虽然话不多,也不曾道歉,也总是拉着脸。但丰绒花知道杉樱有歉意,她就很满足了。这一件事她不怪任何人,唯一的遗憾只是看不到带着青杏儿回去,一起吃酸杏儿皱眉头的笑容而已。
但当她终于能站起与她们共驰骋后不久,变故就来了。
话说在卓娜提亚十四岁时,她篡位殺父,后在辽西将布谷德部很多不愿承认她的老领主一扫而光,其中就包括恩泰氏族。
辽西一战恩泰氏族被卓娜提亚率领的布谷德亲军彻底荡灭,剩余老弱妇孺则沦为奴隶被贩卖。贵吉尔氏族没有帮助任何一方,却也失去了往日的影响力,无法再把芙蔻接回来摆脱侍女的身份。
恩泰氏族只有两人幸存,那便是丰绒花,和在布谷德老营带着随从准备接走她的她父亲。他们父女二人也立刻被抓捕并控制了起来。
丰绒花当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恩泰氏族做了什么与她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卓娜提亚亲自下令将他们二人流放到辽西深山老林雪海当中为止,她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她在被军士带走前,哭着问卓娜提亚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卓娜提亚却不再理会她,仿佛不曾认识她。那冷漠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丰绒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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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逸笙先生就那样死了”丰绒花与芙蔻坐在一起,谈论着旧事。“这是谁告诉你的?”
“女王自己说的,但我知道肯定不是那样,逸笙先生有难言之隐,女王非得自己承担杀她的名声,所以真相到底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芙蔻道。
“李凝笙和李逸笙到底有什么关系?”她继续问道。
“你见到李凝笙了?”芙蔻有点惊讶,“我听说她死了,又听她哥哥说从你那儿救出了她,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所以让她哥哥把那个‘李凝笙’送过来。”
“她哥哥——那个李卫驿嘛?”那一瞬间丰绒花的脸仿佛阴沉了一下,却又赶紧恢复了原样,“她哥哥没说谎,我确实一直扣着李凝笙。”
“你为什么这么做?”芙蔻有些惊讶,“她可……不是坏人,而且女王很喜欢她。”
“我觉得她不是好人,如此而已。”
“杉樱长公主救我们之前,她也想救我们,杉樱长公主献身救女王前,据说她也从中原的家乡特地赶来服侍被俘的女王。我觉得这足够说明她的心意了。”芙蔻道,“而且,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我们还觉得逸笙先生是好人,但是你知不知,逸笙先生的爹李复李先生,是大吕有名的纵横家逆贼?”
“这又是睡对你说的?”芙蔻疑惑道,“倒是第一次听说逸笙姐的家里的事。”
“李复为了挑反开元卫,也就是布谷德,才专门北上。我知道那些事后就觉得逸笙先生被呼碳部劫走到被杀的事都是局,为的就是逼女王夺位造反。”丰绒花说道,“这是我的干爹,大吕的辽东总兵丰余良告诉我的。”
“你怎么知道她家里的事?”
“李复谋反的事因为女王起兵,单宁府李家被满门抄斩,当年在大吕是人尽皆知的大事儿,他们家除了参边军的二子——等等,”丰绒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李卫驿是李凝笙的哥哥,我说怎么不对,我说哪里不对。李凝笙就是李家的人,李家幸存的不止李卫驿,还有一个她,难怪她和逸笙先生那么像,难怪女王喜欢她。”
“怎么了?绒花?”芙蔻见她很激动的样子便有些担心。
“李凝笙和李逸笙是一家人,是姐妹!我就说李凝笙不是好人,原来是接着她姐姐的活儿,继续来给女王设局的人。”丰绒花道。
“可是……李凝笙八岁就被博德人掳走,当了十多年奴隶,遇到我们时候连女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和安族人在一起。她不太可能那么小就被教会做那些事吧?”
“………”丰绒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关押李凝笙的两年间,她也问出了关于她过去的那些事。确实,如此一说,一切又说不通了。
“奇怪了,难道李凝笙来布谷德,真就只是一个巧合?”丰绒花皱着眉,实在是无法相信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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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绒花与父亲被流放到辽东后,便在布谷德的哨所过起了猪狗不如的生活。直到他们的哨站遭到了女直的也太部落洗劫,两人又沦为俘虏,日子才出现了转机。
丰绒花的父亲为了讨得活命,以自己算布谷德贵族的身份为由,要把丰绒花送给也太部落的首领做侧室,来换取一点职位。丰绒花那年十三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来了初次了,生儿育女不是问题。”她父亲如此道,丰绒花却怎么都不敢相信在经过了这些生活后父亲的样子会变得如此丑陋。
丑陋,因为会中原话,读了不少中原书。在她眼里变得唯唯诺诺,摇尾乞怜的父亲就是世间的丑类。
“父亲,我们可以回去的,不要这样!”
就算怎么哀求都没用,丰绒花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坍塌。她拿起了小刀,她父亲却笑了。
“你也想殺父?你想学那个混账卓娜提亚?”他如此说道。他的面庞扭曲,双眼挤满血丝。“你只要忍一忍,就会有权有位,爹就能有兵有势,这样才能回草原,才能找他们算账!恩泰氏族不会亡!”
明明是丰绒花拿着刀子,却被癫狂的父亲逼的一步步后退。她终于碰到了毡房的墙壁,退无可退。
“不是我牵线搭桥,我们还在林子里淋雨!牺牲一下吧,为了大业牺牲一下!”
“父亲……”
丰绒花垂下了持刀的手,她父亲笑了,也不再逼迫她。
就在这时丰绒花突然又举起了刀,调转刀尖对向了自己。他父亲立刻瞪大了眼,伸手就要夺刀,怕她自寻短见。
但丰绒花没有对准自己的胸口,而是对准自己的小腹,然后刺了下去。
一声惨叫,却不是丰绒花发出的,而是他父亲发出的惨叫。他跪在了地上,仿佛自己被刀伤到,仿佛痛到难以言喻。丰绒花没有停手,横着又割了一刀,才把那染红的匕首扔在了地上,也浸染了地毯。一片殷红在她腹部的袍子上不断地扩散,他的父亲双手伸向她的小腹,像是想捧起什么一样,像是什么宝物被毁了一样。
“你做了什么!”他继续惨叫道,丰绒花捂着伤口,靠着墙跌坐在地上。她指着自己的父亲,笑出了声。笑的凄厉,笑到破声。笑到那些父亲的惨叫都没引来的女直卫兵闯进了毡房,然后目瞪口呆。
丰绒花的父亲像是梦醒一般,不等卫兵做些什么,就捡起地上的匕首抹了脖子。丰绒花的父亲死去了,女直兵们把重伤的丰绒花送到了医生处。他们给她抹了草药,又用烙铁和香灰止血,用粗糙的麻线缝合了伤口。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治疗,还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上刑。她痛到昏死又醒来,说尽了所有讨饶的话,哭到喉咙没了声音。
丰绒花活了下来,却不再来事了。她成了也太首领的帐奴,还是没有能够避免自己想要躲开的那个命运。但她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也太部落并不遵循丰余良为女直诸部定下的规矩,在丰绒花被俘后的第四个月,丰余良率领一万辽东铁骑与数千女直签军围攻也太部落的寨子。
也太部落首领总是住在自己的木房中,以女直文书信来传达命令,或是把侍女、帐奴送到自己的木房中。他不信任任何人。
丰余良军队围攻寨子,也太首领传纸将军队撤到山上,以重步、长竹枪与弓箭迎敌。抵御了丰余良攻打数日,之后丰余良以步换骑强攻,也太首领又命令以巨石为路障阻碍上山路,以弓箭攻杀攀爬士兵。又阻挡了丰余良进攻数日,数日鏖战中从山上摔死以及被射死的士兵近数百人。丰余良恼羞成怒,从辽东兵镇唤来工匠就地取木建弩炮、投石车以油弹火攻。却因为梅雨季节,阴雨不断,万物湿润阴冷,始终无法引起大火。
也太首领木屋中恶臭不断,终于卫兵们讯问无果后推门而入,才发现首领已经命丧多时,是被瓷器碎屑抹脖而亡。屋中没有别人,只有作为帐奴被送来的丰绒花一人。他们虽然不敢相信几日的战斗都是丰绒花指挥,但还是把她五花大绑送下了山,并举部投降了丰余良,这一鏖战才算结束。
丰余良怎么都觉得丰绒花这一乳臭未乾的小孩指挥了这几日的抵抗不可置信。但稍加询问便发现丰绒花对于这几日战斗的细节完全熟悉于心,且完全不惧丰余良,可以从容不迫洽洽而言。丰余良觉得她必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询问后才得知了她出身不凡,以及她的遭遇。
他如获至宝,明白这孩子是奇才,便说有意认她为女儿。丰绒花答应了,当即拜了丰余良为父,并舍弃了艾新这个姓,从此改名为丰绒花。
“女儿想要什么,告诉爹爹。”丰余良道,他决定从此培养她做将军,视如己出,必有大用。丰绒花对于各种提问都摇摇头,只是说:“也太部落俘虏剩余一千多人,可否尽数绑在林中树上?”
“为何如此?”丰余良不解道。
“爹命人将逆贼皆缚之,女儿一一手刃之。”丰绒花说道,语气冷静道像是在说什么非常平常的事情一般。丰余良受了很大震动,但他看了丰绒花小腹的结疤,心想如果不答应,她可能会直接自我了断,如此这般会失去一个奇才,岂不是大损失,于是还是答应了。
他本来想通过收复也太部落宽恕之以立仁德,如今在丰绒花的要求下不得不改为立威了。一千多人男女老手尽数被缚与林中树上,丰绒花带侍卫而入,手拿匕首。
没有太多人看到那天林中是什么景象,也没人知道被杀的人们说了什么。但据说丰绒花休息着杀了三日,废了好几个匕首,而且大笑不止,侍卫们则呕吐不止,恍惚好几日。
从此无人不惧丰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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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苦了……可是……传闻都是真的……”芙蔻抚摸着她的小腹,那疤痕的位置。惊讶地捂住了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要向她报仇吗?”
“不,不,芙蔻姐,别怕我,我都是不得已而为止。”她说道,“我从来没恨过她,我不恨卓娜提亚姐姐,我也不恨杉樱,我有的是机会杀她们,我没有,这不就够了吗?”丰绒花说道,握着她的手,芙蔻却抽出了手。
“你变了……绒花,你变了。”她站起了身,“你回来到底…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找我又想做什么?”
“芙蔻姐,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人了,我已经觉得够了,够多的伤害和鲜血了。”她说着,突然弓下了腰,“我无法练打斗,因为腰上有旧疾,可能长不高也是因为旧疾,卓娜提亚姐如今还是对我冷漠的很,杉樱姐也是,芙蔻姐,连你也要抛弃我吗?我想回到过去,我想求你们任何一个人,把过去的生活还给我,但我不知道得求谁,到底是谁夺走了它?!”她又直起了腰,“你们就没有一点,哪怕一点,觉得对不起我吗?!”她的话带着哭腔,颤抖地声音就是发自心底的声音。
“绒花……我不是那个意思。”听她的话,芙蔻自责了起来,“这些年所有人都经历太多了,我知道,我不该怪任何一个人,因为都是无奈。”她说着走上前去,丰绒花便抱住了她。
“我让杉樱姐走了,她会去找她的安族朋友,可能还会来找我麻烦。”丰绒花道,紧紧抱着芙蔻。
“我可以去劝长公主,她会听我进我的话的,我们就不用兵戎相见了,再也不用了。”
“我真希望可以那样,连见你都要动兵戈,我以为已经彻底没有人肯听我说话了。谢谢你,芙蔻姐,你让我知道了至少事到如今我不孤独。”
“我会劝回杉樱长公主的。”芙蔻说道。
“你会的,你会传递消息的,你就是消息。”
芙蔻睁大了眼睛,丰绒花还是紧紧地抱着她,鲜血在芙蔻的绿袍上不断扩散,她还是双目圆睁,口中已经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
“嘘,就快过去了,就快过去了。”丰绒花安慰似的轻拍她的肩膀。芙蔻慢慢地失去了支撑与力气,瘫倒到了地上,瘫倒在丰绒花的怀中。
她把佩刀扔到一边,鲜血四溅染红了地毯。用手合上了那遗留着不解与心碎的双眼后,丰绒花颤抖了起来。
她在笑,惊悚、凄厉的笑,撕心裂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