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莲眉尾一挑,赞道:“你很有眼光。”
“那是,”崔朝归得意洋洋,“我与娘亲插的瓶花,年年都是花市竞出来的魁首。”
云歇轻握她手腕,牵到亭中石凳坐下。
掌心碰到的皮肤冰凉,血流滞缓,脉跳间久而无力。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生机,可撑不起这样生动的嬉笑怒骂。
云歇落座在石桌对面,饶有兴趣道:“花市?”
“对呀对呀,每逢谷雨前后,百花齐放,各家各户都要拿出最漂亮的瓶子插上最漂亮的花,拿去花市竞魁首。”崔朝归小脸枕着胳膊,圆眼弯成月牙,兴高采烈道,“年年魁首都是我家拿的。”
环亭内侧设有长木凳,游莲挥袖扫了扫灰尘,坐下,轻倚挡风挡日光的竹席,道:“听起来好热闹。”
“当然了,我们乌折花市,四国独有,江南一绝。之前许多年你们都没有来看吧,今年可不能再错过啦。我还要担心大美人姐姐走在路上,会让人拿花砸得满头包呢哈哈哈……”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双颊酡红,好似刚抹了胭脂。
身体里那一丁点血气,全盛放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
云歇目视她双眼,极其专注,仿佛听入了神。
摈弃阳光照耀,事物还原本真。亭盖下,崔朝归脸颊以外的肤色苍白发青,云歇并不意外。云歇要看的,是她的魂火和命线。
人活在世,灵台明魂火,脊骨系命线。
魂火撑着皮囊走过生老病死,命线则系满嗔痴贪七情六欲。经历过什么,想要什么,将来去哪儿。也在身后蛛丝盘网般的根根命线上,写清楚,指明白。
如蜃楼那个吊死鬼与昨夜暗巷的女鬼,多年前死透了,线断得干干净净,已与人世间毫无瓜葛,仅凭执念傍身。当然,游莲身后也是干干净净,因为云歇看不到。至于是什么问题,反正是他的问题。
如眉是青、旺财等,命线十倍百倍繁杂于常人,则揭示着灵窍开后,他们已经享用过的或将来临的浩瀚岁月。连大黑那个丁点大的小崽子,都天天被根线戳得团团转,嚎着要吃饱肚子呢。
而这个崔朝归,灵台灰暗,魂火已熄。
死人相。
背上命线几乎全断。
几乎。
差错,就出在“几乎”。
剩一线。仅剩一线。还剩一线。
要知道濒死之人,命线都要比她多得多。直等到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胸腔彻底瘪下,魂火熄灭,命线才会瞬间全部断裂。
崔朝归背上指向虚空的这一线,显然是断开后又强行系起。细若游丝,风大一点,就会被绞断。颤颤巍巍,惊险万分,承载了她一切挂念重量。也是这么一线,决定了她是躺床上,还是躺棺材板。
极有可能,她就是掀了棺材板,爬出来的。
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执念,能驱使这么一具羸弱至极、毫无起死回生可能的躯壳,仍然行走在人世间。
“……我讲的话是不是太多了?”小姑娘苦恼捧腮,“怪我,除了娘亲爹爹和梨花,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了,一时忘形,美人姐姐可不要嫌我烦。”
云歇自然道:“怎么会。”
“那太好了!美人姐姐你真好。”崔朝归脸上的惆怅愁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一下烟消云散,酒窝淌蜜,“对了,你们来乌折是做什么来了,有没有我能帮帮忙的呢?我帮不了的,我就去求娘亲爹爹,一定能办好的。美人姐姐可不要皱眉头啦。”
云歇张口,又闭上。
奇怪,方才对着崔家夫妇张口就来的一大通胡诌瞎扯,现下梗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真是奇怪。
云歇开始算,是不是自己今天打的诳语太多,遭了报应。
却听游莲在后头接道:“我们这回,正是慕名已久,为观赏乌折花市而来。”
崔朝归眼前一亮,来回求证:“真的?”
游莲对着云歇粲然一笑:“当然是真的。”
云歇只好点头:“当然。”
个屁。
今早她连南边乌折陵在哪儿都分不清,谈什么为观赏花市而来。
小姑娘浑似天真无邪,说什么信什么,欢呼:“很快的,很快就到了。到时我领你们去,赏它个三天三夜,定叫你们不虚此行。”
云歇:“好。”
又打一诳语。
唯恐她报应不够多的那位闲得自在,拨开条竹帘缝瞧外头:“有人来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在“人”字上格外念得顿挫。
竹帘大掀,来的是个头扎双髻的小丫鬟,请崔朝归回去喝药。
小丫鬟红颊圆腮,笑起来喜气洋洋,任崔朝归如何撒娇耍赖都不退步,一径只说到时辰喝药,语气笑容变也未变。崔朝归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连连回头和云歇说明天见。
云歇远目:“好。”
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