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在这不渡域里,都算是好死。
少年指甲扣满血泥,边等死边想了百八十种死法,颈背禁锢忽然一轻——山巅倾覆一般的威压,散开却成了阵清风。
少年猛地失力跌趴在地。
“算了,你走。”云歇重新拿纸左看右看,懒得分他余光,“走远点。”
少年半天没回神,这就放过了?
赴死的时候毅然决然,能活了反而浑浑噩噩。少年一下没了刚才的嚣张气,蜷在地上捧起断掉的犬牙,垂头丧耳。
对于一只道行不够的小妖来说,在这龙潭虎穴的不渡域里存活尚且艰难,现在断掉一只利齿,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但没死已经是捡回条命了,这位杀他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这尊煞神,犹是不可置信。耳朵竖起又趴下,趴下又竖起,来来回回,不敢迈脚。
被看得烦,云歇作势抬手打算助人为乐:“另一只牙也不想要了?”
“别……”少年尾巴一夹,拿好断牙,不敢再碰旁边的金元宝,蹒跚爬起就要赶紧跑。
“等等。”
这一声把小妖浑身毛都叫炸了。少年转头,从乱发下看人,不敢再龇牙,包紧嘴唇,两只耳朵压下紧贴头顶。
云歇示意:“垃圾捡走。”
少年跟着往地上一瞧,除了泥土灰尘,就只有那枚脏兮兮也不掩金灿灿的金元宝,一时间没能和她口中的垃圾是哪个对上号。
没等他再次确认,煞神已然越过他走远,两息间就消失在长长的街尽头。而随着释放威压的煞神离开,先前被吓得散开的好些黑影,也在近处远处露头。此地不宜久留。
半刻钟后,恢复寂静的此地,雾拢尘飞。一角黑袍扫过地,又有人踏进来。
云歇低头看看纸,抬头看看长街楼屋,再看看千篇一律垂挂的红纸灯笼。
不对。
地上泥里还拓着个印子。是个五体投地的人形,被什么重物压出的,眼熟得很。不出意料,旁边还该有个沾泥巴的金元宝。不过此时,金元宝已经被捡走了。
竟然是走回了原地!
“什么玩意,眉是青画的什么玩意。”云歇简直想把手里纸给撕了。
一声轻笑。
此间寂寂黑夜白雾中,一点声响都格外突兀。
这声不是云歇笑的,她现在哪有心情笑。既不是她,那是谁?目光往旁侧的暗巷一转。
在满城灯笼亮得恍如白昼的地头,找处没有光的阴暗处,比打着灯笼找还难找。
但这条巷就是乌漆嘛黑,只从旁边借一点微光,隐约照见道修长影子,背靠着墙,一截白袖子洒在外头。
那截袖子宽大拖沓,雪色作底绣些蓝色纹路。寥寥几道从肘部绣到袖口,似水波涟漪,由浅至浓。色最浓的袖口露出只手,指节修长,随意拎着只灯笼。
一只,跟街上一溜挂过去一模一样的红纸灯笼。灯笼熄了火,纸色更是艳到似要滴下水来,蹭花白衣裳。
云歇看着那处,问:“笑什么?”
那处顿了顿,回:“看到高兴的事,忍不住笑。失礼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
意气风发,从容自若。在鬼嚎幽幽桀桀不停的长夜里,一时分不清,是他声音本来就好听,还是被烘托得好听。
云歇有些羡慕:“怎么我就没遇见点高兴事呢?”
又一声笑。
笑完,他从巷里走出来。
这条街上,有三样事物在相互割据缠绕,夜,雾,红灯笼。他走出来,成了挤占云歇目光的第四样。
夜与雾与光,都在为这道高挑挺拔的身影让步。红纸灯笼黯淡诡艳,提在他手里,被通身无暇清平色一衬,也成了佛陀像额心的一粒朱砂。
好皮相,美姿仪。令见者片刻失神。
云歇游历世间,说句狂妄的,只差星星没摘下来过。所以令她片刻失神的绝不会是这些浮于表面的肤浅东西,而是,干净。
字面意思的干净,太干净了。
举凡做人,总是要被数不清的负累捆绑躯壳四肢,陷进红尘拔不出脚。云歇见过许许多多脚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一例外。
直到今夜。
向她走来的这个人,皮相之外,云歇看不到他的前缘何因,看不到他的命线终局。仿佛他与凡尘俗世毫无瓜葛,只身前来,清清白白。
破天荒的,陌生人于相遇最初,无聊而多余的一句发问,第一次掠进云歇心头。
——你是谁?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