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是青话锋一转,“不过这是一桩相当赔本的买卖,毕竟,在咬到你之前,怕是已经被你劈得粉身碎骨。我眉是青就识时务得多,见到贵客的第一眼,我便想和你交朋友。”
“第一眼,是开门请我做客之前?”
一听就是明白人,眉是青不绕弯子:“第一眼,是你在城门口劈开云雾的那一下。那一下真是天大的威风,生生杀灭了这里无数饕餮觊觎心,不敢去招惹你。当然,眼瘸胆肥的另算。”
说到这里,她凑近些,手托腮,指尖点在红唇边,声音放得低慢:“不过,我却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边的月光,还要多谢贵客一声才是。”
云歇蓦地抬眼,从烟丝缭绕中看来:“当时城里没有人。”
“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颇有深意,意犹未尽,点到为止。
人说就听,人不说,不勉强。
炭火红影中,这张芙蓉面愈发精美得无一丝瑕疵,秋波脉脉,蔻丹唇红,艳到扎眼。十分皮相,十二分风情,三分肖人。云歇看着她,问:“眉老板平日是做什么生意?”
问起本行,眉是青一扭腰脊坐直了,爽利道:“小本生意谋生。小至杀人放火挖坟驱鬼,大到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小店都做。鞍前马后,童叟无欺。”
这通话说出来,对座贵客便笑:“可以赊账吗?”
“赊账?”长袖善舞的眉老板惊了。甚至想挖出自己眼睛洗一洗,怎么一眼瞧见的贵客,说话这么不贵。
她眼皮一搭,小罗扇舞起来:“本店概不赊账。一分钱一分货,来客当场结清。”话风又一转,“不过,若是朋友之间,让个三分利,又何妨呢?”
正是穷光蛋本人的云歇欣然应允:“好啊,我们就当朋友。”
眉是青果断把洗眼睛提上日程,长成钱眼的心钻出一丝怜悯:“你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云歇摇头:“身无分文,却不会让眉老板做太亏本的生意。只劳烦你同我说一说,这里是多少年前变成这样的。”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眉是青了然,“看来贵客许久没有经过门前。”
云歇不置可否:“从前这里叫船镇。”
眉是青诧异:“原来以前叫这个名?我来时此地就叫不渡域,鬼魂阴煞滞留,互咬一嘴毛杀得满天黑。也是,煞气重好长修为嘛,又能避开阎罗殿那群甩镣铐链子的,妖鬼自然喜欢来这里,地方一小,纷争就多。”
云歇抓住一点:“避开阎罗殿?”
眉是青道:“是了,忘川河断,地狱无门,轮回不渡。不就也跟我眉老板一样得了个诨号,叫不渡域嘛。”
壶里水沸咕噜咕噜响,眉是青拿开盖子,舀起一勺茶叶往壶里扔,又舀一勺,然后盖子一盖,让它自己煮去了。
炉里火旺,金壶惨鸣。
惨不忍睹,云歇移开目光:“眉老板可有算出我为什么来。”
“我这小店,常年做的是打苍蝇的生意,偶尔来那么一个人模人样的显眼得很。可惜客人带斗篷蒙面,阿笙那个好耍赖的,是人是鬼都认不出。”眉是青压着声,“贵客可是寻这位?”
云歇不答,只问:“到你这里做什么?”
“拿一枚还魂丹兑一张房契。”
话落,一直端坐的客人向后往椅背一靠,神色藏进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
眉是青提壶斟茶,说:“我这店生意杂,偶尔也与过路的当些新奇玩意。那枚还魂丹非比寻常,炼得纯净,起死人肉白骨都当得。虽是垂涎,但我这小小店面哪能容下这样一尊大佛,便让那位另拿其它来买——上好的雪顶茶,请贵客品品我的手艺。”
金镶玉瓷杯被推到云歇眼前,火候太足,茶叶熬得稀烂,青青水水飘飘浮浮,一杯浑浊物。
不用品,一看便知道此等茶水非常人有福消受。云歇面不改色:“房契有何用?”
“自然有用,不渡域妖来鬼往,要吃要喝,也要巢穴栖身。”眉是青解答,“就和人间一样,房契一拿,房子就是你的,要住要拆要烧,也全凭你。我嘛,从前有闲钱多置了几块地皮,正正好卖出去。”翻了几番。
从不买房的云歇对此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那人费尽千辛跑她地盘偷东西,就为了来这里买处房子?买来干嘛,安度余生吗?既要安度余生,为什么要来不渡域?是图这里鸟不拉屎,沙子好吃,还是鬼哭催眠?
眉是青和她想到一块去:“这位,怕是脑子让鬼挖了。”
云歇想不出其它解释。
问起房子在哪里,眉是青说来指去,云歇全当听天书。拨亮油灯,眉是青拿来纸笔,画出房子位置。画完她又说,纸和墨不要钱。
云歇接过纸,颠来倒去地看。
眉是青懂她眉心皱起的忧愁,两掌一拍,作等待状。许久,无人应声。她眼角一抽,轻咳一声,又拍一掌。仍是无人应声。
眉是青嘴角抽搐,向上怒喝:“阿笙!”
二楼应声倒挂下两条水袖并一颗花妆脑袋,白袖子跟黑辫子来回晃悠。活人吊成这个姿势,不小心就要往下摔个头破血流。亏得他做鬼多时,身姿轻巧,张口抱怨道:“又要做什么?工钱没多少,屁事倒挺多。”
贵客面前,眉是青大度原谅这不给面子的,摆手道:“去数盘金元宝来。”
听到铁公鸡说要掏钱,阿笙寻思今天月亮是不是出来了,往窗外一看,哦,果然出来了。连声嘀咕邪了门了,老老实实捧盘来。
盘上金元宝堆成小山,模样与人间迥异。圆滚滚金灿灿,两头角微翘,有的通体圆润,有的凹着几个不规则扁坑,瞧着像纸折时捏出的指头印。
瞧着像纸折,却颇有重量,放上桌时互碰出响。
眉是青悉数摸过,喜欢得不行:“人为财死,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底下,这东西最好用。”
云歇还在死磕手上的图纸,眼下忽然被推进金盘,塞得满满当当,又听人问:“对于贵客而言,何处不是坦途?”
眉是青问出来,却不必等人答:“既是我见你落魄,便是我的机缘。既是机缘,便有来日因果。我眉是青,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贵客,掏出十二分诚意尚不能让你信我。只盼着借这一点锦上添花,能凑些你我当朋友的缘分。”
言下之意,云歇听明白了,要送她钱,方便以后挟恩图报。
云歇心叹:“她说话这样好听,怎么会不是鹦鹉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