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记住了!”
两道声音重合的巧合,让室内的气氛轻松了少许。叶藏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目送着三人离开。直到隔壁响起开门声,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靠在了墙上。
“啪。”
灯关了。
两秒之后,叶藏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淡淡的疲惫:“啊,不小心按到了开关。”
但他也没有再打开的意思。
……真的是不小心的吗?
中岛敦咬着嘴唇想。
叶藏先生也许忘了今日是十五夜,月色格外清亮。即使不开灯,中岛敦还是借着森润的月光,看清了叶藏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真是太没用了。
中岛敦想。
他今年刚满十岁,还需要依靠他人才能生活。可是叶藏先生明明年纪也不大,就游刃有余地负担起了他的生活。
但是就连此刻,叶藏先生遭遇困难的时刻,连安慰我都做不到。
他知道,在他开灯之后,叶藏先生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情——完全是强撑着装出来的。
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吗?
中岛敦更难过了。
中岛敦整夜都辗转反侧,睡得不甚安稳。直到清晨,他比往常早醒了整整两个小时,天边才刚刚擦亮。却见叶藏已经坐在了几案之前,案上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
他拿着钢笔,正在伏案写着什么。苍白的的面色无限接近于透明,有种下一秒就要让人消失的错觉。
中岛敦捏着被角,一时没有出声。
反而是叶藏率先注意到了他,露出一点细小的、歉然的笑意。
“是我吵醒你了吗,敦君?”
“不,没有没有!”中岛敦摇头连连:“您……是一夜没睡吗?”
“是我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吗?”叶藏叹了口气,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中岛敦大着胆子:“您一夜没睡,是在写东西吗?”
“嗯。”叶藏这次点了头。
老虎的视力是人的六倍。藉由异能力对本体的强化,中岛敦的视力也好得出奇。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仍然能看清案边的稿纸上的内容。
——我这一生,尽是耻辱之事。
——对于我来说,作为人类的生活难以寻觅。*
那文字仿佛有把人吸进去的魔力。中岛敦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您是在写日记吗?”
并不是。
是津岛修治老师的作品。是老师亲手塑造我的作品。
叶藏在心里小声地说。
兰堂先生昨日称呼他“津岛家的幼子”时,他心中除了惊骇之外,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叶藏不曾忘记,在横滨开往东京的电车上,系统不慎透露过只言片语——这个世界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真相,一个透露出来他就会痛苦得死掉的真相。
叶藏深知自己胆小鬼的秉性。只肖每日默念着神明与赎罪,就像所有愚昧的信徒一样,滔天洪水也能装作无事发生。
直到兰堂先生有意无意的提起。他的脑子就像被尖锥凿了一样。
——津岛家的幼子,这个形容词,叶藏只能想到一个人,就是塑造他的那位神明。
在这个世界,他就是我吗?
明显知道些什么的系统语焉不详,说了一句“他在乱说,你别多想”就不见了踪影。这反而更加坚定了叶藏的猜测。谁让系统曾经就有为了让他活下去,故意玩文字游戏的前科?
系统:我冤呐!
我又不是不想告诉真相!我只是担心全说出去了之后,宿主见到了本世界的太宰治,会更加幻灭好不好!
巨大的窒息感挤压着叶藏的胸腔和胃部,他好像因此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真切地感受着躯体尖锐的痛苦,连行走坐卧都成困难,另一半宛如抽离的幽魂一般,浮在半空理智地冷冷嘲笑。
看吧,看吧,你是多么地虚伪啊。
系统缄口不言,是因为一直担忧着你知道了真相就会立刻死掉,可是你呢?不是还活着好好的,在社长、敦君他们面前装作没事人一样吗?
叶藏对自己的厌恶,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枯坐了一整夜。到了连蛰虫也不再嚎叫的后半夜,恍然似地拿起笔来。
《人间失格》
倘若神明已经不存在了,那么至少他的神迹,也该由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唯一的信徒记录下来,将之流传下去。
“叮叮叮叮叮——”
叶藏的手机响了。
他点开了屏幕,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不,有一点眼熟——
是兰堂先生给他的名片上的电话。
叶藏:“早上好,兰堂先生。”
对面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腔,显然不是兰堂先生,而是换了一个人:“听起来声音有些疲惫呢,太宰君?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吗?”
“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森鸥外,你可以叫我森先生。”
森鸥外听见对面软和的声音,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啊,明明是一样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比另一位太宰君顺耳那么多呢~
爱丽丝小小声:“林太郎,你笑起来真恶心。”
“是么?爱丽丝酱?我这是采矿人看到钻石时流露的欣喜的笑容呢。”
森鸥外回想起,昨天兰波向他的通消息时所说的话。
“另一位太宰君,他……”
兰波斟酌了很久的用语:“他是个好人。”
“好人?”森鸥外重复一遍,惊愕不已。
在混乱邪恶的里世界,形容一个人是“好人”,反而像骂人的话。
森鸥外一下明白了兰波的未竟之语。
那应是个活在阳光下的孩子。结合他一心想要当偶像的愿望来看,大约相当不谙世事,有着少年人爱出风头之类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兰波接下来的话,就更耐人寻味了。
“他应该不知道Mafia这一位太宰治君的存在,至少在我提及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愕然,并不是伪装。”
“啊,是这样吗?”
微微讶异之后,森鸥外眉间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命运这一次是站在他这边的。
模特君,姑且这么称呼吧。他的身份已然明朗——双生子不详传闻的受益者,从小在津岛家教养长大的小少爷。
他知不知道,自己和平、优渥、令人艳羡的顺遂生活的代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作为Mafia首领的护身符,在黑暗里艰难求生呢?
他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鉴于兰堂先生毫不吝啬地给出了“好人”的评价,森鸥外毫不奇怪,另一位太宰君会震惊、愧疚、乃至悔恨吧?
那么,追随兄弟一起踏入横滨的黑暗,再成为握在自己手中的一张鬼牌,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吧?
“太宰君,请原谅我清晨时分冒犯的打扰。我是想来和你谈谈,关于你在意的那件事——我是说,津岛家。”
森鸥外脸上的笑容,宛如地狱里诱惑人心的鬼魅。他满意地察觉到电话对面一瞬间滞住的呼吸。
“作为知情人,我真诚建议你去擂钵街看一看。”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