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本家,书房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踏入这个房间。
四下打量这个宽敞的空间,内里的家具着实不多,一张书桌和椅子,几张沙发和茶几,看上去甚是朴素,乍一看上去甚至给人种简陋的感觉。
仔细一看才会发现内有乾坤,整面墙的图书,整整齐齐地放置在进门右手边的墙壁,一整面墙壁都被改造成內镶式书柜,用于收藏书籍,目测得有至少三百多本藏书。
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这里应该改名叫做图书馆,如此可能更加符合这个房间的配置。
“怎么样?这些书可是谷本家代代相传的藏品,其中一些还能追朔到明治维新时代。”昌平教授不无自豪地大声夸耀道。
“好厉害!”我也应景地捧场道,可惜实在是词汇量有限,一时之间也只能说出这句全日本通行的感慨。
昌平教授似乎也不在意,依然很热情地招呼我:“来来来,到这里来看看这些。”
上前几步,我这才注意到房间的一个角落还摆放着展柜,因为角度问题在刚才进门时被我忽略。
走上前去打量一番,不出所料地也是摆放整齐的各色矿石,按照颜色和品种分类摆放,看上去井井有条,非常治愈强迫症。
“看见这个粉色的晶状体了吗?这是一颗方解石,也就是化学中所说的碳酸钙,方解石最大的用途是制造水泥...”昌平教授似乎是犯了职业病,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课。
我一边保持沉默地倾听,时不时点头附和做应声虫,就像对待学校老师一样地尊敬。
讲完一个又一个展柜中的矿石,直到对方似乎终于说得尽兴,这才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对着我发问道:“说起来,中田君上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不过晶子倒是有带我去看过她的收藏,说实话,很让人吃惊。”
“啊,是的,这里的收藏确实是少了一点,我还有一些放在大学研究室,只是光看数量,果然,我还是输了!”昌平教授边说边摇头晃脑地感慨,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所谓被比下去的挫败。
这确实也没什么好比较,不就是收藏的数量吗?真没必要牵扯到输赢或者自尊什么的。
以前倒是见过很多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要一决高下,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赛跑,憋气,掰手腕,年级排名,看上去都是一副“皇国兴衰,在此一役”的气魄,实际上很难不被人看作是纯粹的中二病,至少在我眼里完全是无意义的好勇斗狠,产生不出真正的赢家。
当事人肯定有另一套逻辑,只是我从来没有领悟出其中的道理,也许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纯粹就是出于激情和冲动。
似乎见我没有接话的意思,昌平教授继续说道:“我女儿简直是个狂热的矿物岩石爱好者,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就没见过这么...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有些纳闷,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那种热情。”
“也许是跟您学得。”
“得了吧!我只是喜欢,并且刚好以此为业,我还是有自己的生活,不像某人,生活里只有她的那些宝贝收藏。”说到最后,昌平教授第一次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忧虑。
“...这个,晶子在大学里好像挺多朋友,应该也不至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劝慰道。
很明显这番话没有起到作用,不过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提起另一个话题:“说起来,中田君,我和夫人都欠你一声谢谢。”
“不敢当,不敢当。”下意识地做出谦逊否认,很快又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有跟你提过她自己的童年吗?”昌平教授不答反问道。
低头思索片刻,有些迟疑地答复道:“好像说过您和夫人【忙于打拼事业】,晶子从小就由保姆照顾,懂事以后就是靠着这里的书籍和矿石打发时间。”
“她都跟你说了啊。”对方一点也不意外地轻轻点头,随即继续解释道:“我和夫人当时都还只是刚刚博士毕业的新人,每天忙着搞研究和发论文,有句话是我在美国那里听来的,专门描述学界的现状:publish or perish。”
出版或死亡?还挺押韵,结尾都是ish,不对,现在不该感慨韵脚。
“听上去似乎有些忙碌。”
“你说得太过保守,我敢说公司社畜都没有东大讲师的一半忙碌,想当年,最忙的时候,我和我夫人干脆睡在研究室;哦,当然,不是同一个研究室,她在隔壁的教育学院。”
点头表示听到,对方似乎还没说完,之后才是重点。
果不其然,昌平教授有接着道:“孩子交给保姆照顾,一回神就已经这么大了,幸好没长歪,只是...”
说到这里,对方以手挠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见此,我便出声宽慰道:“嘛,其实晶子还挺优秀,性格也很开朗大方。”
”倒不是那个,嗯,这么说吧,这孩子很怪。”
“哈?!”不小心惊呼出声。
“真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哪家的孩子会像她那样,张口矿石闭口岩石,人家都说不愧是谷本教授的千金,其实心里指不定如何说道。”
这话实在是不好接,尴尬地笑笑,继续保持沉默。
昌平教授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反应,看着已经陷入自己的回忆,不过还是继续补充道:“最让我和我夫人伤脑筋的是:晶子坚决不肯继承我或者夫人的衣钵。”
这话让令人有些费解,稍微思索一番才反应过来,对方谈论的是东大教授的位置。
...唔,这种明治维新以前便已存在的世袭制,看上去还没有远离东京大学。
“晶子可能比较有主见,不太喜欢被人安排。”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算是替某位不省心的妹妹做点辩解,至少也要说点什么。
“这你倒是想岔了,她那纯粹就是逆反心理。”
“嗯?这话怎么说?”
“按照她自己的原话:不想继承夺走了父母的工作,下一位地理学或者教育学教授不会姓谷本。”
唔,这话说得可真重,完全想不到是出自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看不出来她也有青春叛逆的时候。
【夺走了父母的工作】,这是在指责两位谷本教授,因为工作而缺席自己的童年吗?
...听上去相当沉重,没有父母的童年。
我知道的,每天只有自己面对书籍,我的童年差不多就是这样,自从外婆走了以后。
我成了书呆子,她成了岩石商,这些都很合理,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