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扬雪阁位于齐国的东南山林里,地处偏僻隐蔽,又有层层叠叠的结界护着,外人很难出入。
竹月和其他七八个工奴跟随着那位风护法来到这里时,天边晨曦初照,一下子就驱尽了多日以来的潮湿和阴冷,让竹月莫名生出一种拨开云雾见阳光的感觉。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一个名字就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明澈的赏识。
难不成明澈除了喜欢海棠,还喜欢竹子?
说起海棠,他这一路上倒是见到不少。而扬雪阁更是里里外外都种满了海棠树,远远看过来,一大片淡红的花蕊,娇艳如明霞。
竹月看着这些海棠胸口就堵得慌,恨不得一棵棵都给他拔了。
身体里的阿意向来把他看得明白,此时嘴角一扬,又生出捉弄他的心思来。
“哎吆,这海棠花美的就是让人着迷,不仅迷人心还乱人魄,若是在这花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也定是这花的错。”
听到这些话,竹月的眼角隐约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可片刻整个眼睛都不知为何红了起来,仔细一看,有火在他的眼底愈烧愈烈。
阿意见他这样,却仍不收敛:“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那难不成是你的错?……”
“闭嘴!”
阿意的话还没说完,气极的竹月立刻出声打断了他,同时也打断了此时正在训话的风护法。
后者的脾气一向暴躁,听到有人让他闭嘴,顿时凶狠的朝着竹月看了过来。
感受到这道满是恶意的目光,竹月立时被扯回了心神,下意识地抬头迎上风护法的视线后,又赶紧低了下去,咬牙切齿的对阿意道:“你这是要害死我吗?”
阿意闻声轻嘲的笑了笑:“我一直都告诉你,成大事者,凡事得学会忍,别人的一两句话就能把你激怒,你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话毫不留情的说出了竹月最大的弱点,也是在提醒他,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要想一步一步都走的扎实,就必须学会忍耐。
所以下一刻,当风护法狠厉的掌风落向他一侧的脸颊时,他躲都没有躲,甚至连一丁点的愤怒都没有表现出来。
只听得“啪”的一声,竹月瞬间被扇倒在地。与此同时,旁边随他一起的那个小少年朝他伸了伸手,可转眼的功夫就偷偷把手缩回到了袖口里,低下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其他几个工奴更是看得瑟瑟发抖起来。
竹月的耳朵被那一掌掴的嗡嗡鸣响着,脸上泛着火辣的疼。他咬咬牙,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默默用指尖掐了掐手心里的肉。
风护法拧着眉,依旧恶狠狠的瞪着他:“臭小子,别以为被阁主多看两眼就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在这扬雪阁,你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铜卫’,难不成你现在就想着做‘金卫’了?”他语气一顿,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就你这条贱命恐怕早就烂成泥了。”
说话间,他往前慢慢走了两步,待来到竹月面前后,抬起一只手粗鲁的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下巴用力翘了起来。
竹月把一切怒意全部藏在了眼底,面上装得战战兢兢万分惶恐,但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怒火燎原,恨不得立刻将掐在他下颌处的这只爪子砍下来,可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忍住。
这时的风护法瞅着他畏惧的模样,勾了一下嘴角,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来,接着语气近乎残忍的吩咐身后的随从:“你们两个把这小子带去刑房,我瞧他话有些多那就把他舌头割了吧。”
听到这话,竹月神色一怔,藏在心底的怒气和杀意不受控制的就涌了上来,可转瞬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尽量稳住心神,咬了咬牙准备求一求这风护法。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头顶上方突然有一道清冷闲适的声音飘了下来。
“在这里话最多的就是风大人了,要割舌头也是应该先割你的啊。”
这人一开口,竹月就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又不熟悉,像是那个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又带着不容回拒的气力,可是尾音处却多了一丝那人没有的慵懒不羁,如同凛冬傲立挺拔的寒梅却偏偏长在了春风里,一时让他想起了陪伴他三年的那个人。
他疑惑地抬头,从他的视角来看,根本看不到那男人的容貌,只见得高大的海棠树上,有一抹灰蓝色的身影就隐在一根根错乱的枝桠间,手里把玩着一朵鲜红的海棠花。
风护法也抬头看过去,刹那间,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他站在那里,静默片刻,忽地勾唇不屑道:“我当谁呢,原来是被我们阁主贬成‘银卫’的云护法呀,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做任务死外面了呢。”
这话明显透着不善,可那男人却不以为意的低笑一声:“风大人记性不错吗,还知道我是‘银卫’,那你应该还记得扬雪阁的规矩吧。”
他说着,渐渐收敛起嘴角的笑意来,低沉的嗓音也慢慢透出些许冷厉:“在扬雪阁,刺客分为金卫、银卫、铜卫,护法分为水焱风云,护法只负责阁中事宜和阁主的安全,而刺客按等级彼此管束,银卫听命于金卫,铜卫听命于银卫,也就是说,金卫才可以让银卫死,银卫才可以让铜卫死,这些,风大人没忘吧?”
他的这些话说完,风护法的脸色瞬间阴沉的更加厉害了。他说得没错,护法没有权利惩罚阁中的刺客,但规定只是规定,阁主不在的时候,他向来都是不尊阁规、先斩后奏,也没见阁主生过气,如今,他照样不怕。
这样想着,一缕暗黑色的戾气已经在他的手心里缓缓凝聚,片刻,就有一条黑色的长鞭猛地甩向了竹月。这风护法主修的罗刹鞭狠厉至极,出手快如疾风,一鞭子下去,被打之人不死也得残废。
这一点竹月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当他注意到对方要对他下狠手时,正想唤阿意帮他挡上一挡,却突然就见那条将要打在他身上的鞭子无端没了气力,掉在了他身侧的位置。
竹月惊讶一瞬,抬头见几步开外的风护法正满脸痛苦的捂着手心哀嚎。此时他的手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尖细的银针,而这银针带毒,顷刻便能使人痛不欲生。
看到这一幕,竹月忍不住在心底道了声“活该”。
也就在这时,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有人从树上飞身跃下,落在了他的身前。
有海棠花的花瓣随之一起骤然落下,竹月抬头,在看清那男人相貌的同时,冷不防的心上一紧。
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此时此刻用于这男人身上再合适不过。如此俊雅绝伦的模样,宛若鬼斧神工精心雕琢,足够让天下男人惊羡不已,却唯独让竹月的神色转眼冷成了一块寒冰。
居然真的是明澈。他既是这扬雪阁的阁主,也是自己的云护法。
而刚刚那个风护法说云护法被阁主贬落成了这阁中银卫级别的刺客,想来连明澈身边亲近的人也没见过这位阁主大人的真容。
明澈把自己伪装的可真是好啊!
曾经,他就是靠着一番伪装,骗取了他的信任,他的真心,最后骗的他家破人亡。
想到这里,竹月不由得低下头,狠狠攥了攥拳。
面前的男人始终凝视着他,总觉得每次见到这个少年时,对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凉,像是突然间被抽去了任何感情,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却又隐隐含着他这一生都在找寻的一份柔情。看久了,竟愈发像他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明澈心里想着什么,忍不住又多看了竹月几眼。面前的少年抿着唇,脸上的血印子一直蔓延到耳根处,一时间竟莫名让他生出几分疼惜来。他那份深沉的目光就这样在竹月的脸和耳朵上面停留许久,不经意间,他注意到了那左耳上一个微小的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