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庆历三十年,太常寺清乐署内。
殿内红炉点香,炉烟渺渺,蒸腾的好似仙家宫阁一般。
此处是历代茶博士们研习茶道的地方,今天却只有寥寥几人坐于期间,而居首座点茶的正是这代茶博士之首,陆瑶。
只见她身着一件月白色宫装长衫,一只手拢起衣袖,捻起一块置于鎏金雕花盒内的茶饼,轻轻置于炙茶炉上方的瓷盘当中,说道。
“茶或经年,则香色味皆陈,须微火炙干……”
须臾,茶香味淡淡、悠悠,随着小火烘烤散于殿堂之间。
此时,居于茶案下首的一人缓缓开口道。
“茶是好茶,这茶饼莫不是今年谷雨前的龙井茶,此般滋味,在宫中上殿时,孤曾尝过呢。”
开口的人正是当今圣上二皇子李胤芳,今上已经年近花甲,身子大不如前,朝中重臣多有属意站队李胤芳门下的,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
“嗯……芳儿又心急,人陆博士话儿还没说完,你便打断人家,此番可是失了礼数,陆博士莫怪……”
而坐于李胤芳身侧的是他姑姑,舞阳长公主李淑,也是今上的妹妹,早年间其嫁于伯阳侯姜明,可惜姜明福薄没几年便去了,舞阳长公主而后便寡居于公主府中,常年吃斋念佛,近年却一改作风经常出入各大风雅聚会,有时还返回宫中长居,对外说是照顾圣上病情,入宫祈福,其间秘辛不足为外人所知也。
“无妨,长公主也猜猜吧,不过这的确非雨前龙井罢了。”
陆瑶笑了笑,说话间,她便取了一边的银锤过来,早早开始捣茶碾茶,在烫盏调膏前,有经验的茶博士们都会置茶一会儿,让茶叶间的香味挥发出来,只是这一步要多花时间,常人点茶时多半会忘记,而陆瑶则不会,陆家自唐代开始修习茶道,传到陆瑶这一代已经有百年历史了。
陆瑶自幼与茶相伴,会说话时便开始认茶,等拿得动银锤、茶筅时就开始学点茶,到如今已经有廿五载春秋,所以对于陆瑶而言,她的人生里茶便是一切,眼前两人的打断和不礼,她丝毫不在意,在她心里还比不上罗茶时扬起的茶沫呢!
“不是、不是么……这味道明明就是……,哎呀,陆博士莫再打哑谜了,还是快快揭晓谜底吧。”
舞阳长公主捡起一片茶叶捧在手心里左右端详了一下,然后低头嗅了嗅味道,脸上一脸茫然,这味道分明是龙井啊,哪儿有什么区别?
“这是明前龙井,较雨前龙井,市面上更加少见,口味也更加清冽甘甜,如非是两位贵客来临,少卿等人还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呢,两位稍等,我这方马上调羹,到时候点完茶再一起饮了,别有一番滋味呢。”
陆瑶抬起眼睑,若有似无的扫了眼前两人一眼,然后淡漠开口解释了几句,遂又低下头去,在茶案下的柜中认真的挑选茶盏去了。
她没有点破,雨前龙井和明前龙井虽然初闻好似极其相似,明前龙井要较雨前龙井叶片更短、更粗,更嫩,宛如莲心一般,而雨前龙井是谷雨前才采摘的茶叶,叶片已然生发,显出细长老的姿态,多是一芽一叶或是一芽两叶,在茶行中叫做旗枪和雀舌,但是但凡浸淫过茶道一两年的人都能立刻分出来。
言道此处,陆瑶心里已然分明,眼前两人大抵不是为了饮茶而来。
陆瑶转头看向窗外,天街微雨,从早上开始已经落了半天了,不过今日落在青石瓦上的雨声不再是滴滴答答的声音,而是发出了撞击镔铁的“铮铮”之声。
陆瑶微微摇了摇头,取出两个建盏来,添注击拂,不多时,两碗鲜白色的茶汤便立于桌上,而后陆瑶再取了另一点茶叶调成绿色的膏剂,点于鲜白色的茶汤上,两盏茶碗中立刻呈现出翠绿山脉杨柳依依的画面。
原本脾气急切,性格高傲的二皇子见状也忍不住抚掌惊叹道。
“陆博士好手段,着盏无水痕,如浚霭,如凝雪,不愧是京城第一茶博士,怪不得父皇现在在病中也只愿喝你煮的茶了!”
舞阳长公主也附和道。
“这茶真是极好的,层层如雪般化在嘴里,先是浓郁再是苦涩而后回甘,一口清茶居然有此般诸多滋味,不愧是陆大家……嗯,芳儿说得对,陆博士此些时日进宫,圣上圣躯如何了,我等甚为挂心呢!”
听的此言,陆瑶也笑了,她没慌着开口,反而是先收好她的茶具,这些茶具跟着她多年,陆瑶甚是爱惜,不想等会儿让它们染上一点俗世的尘埃而已。
“两位今日怕不是为了饮茶而来,是为了宫里圣人的身体吧……有什么事情,不妨摊开来说罢,太常寺卿早些时候已经把附近的人净了出去,这茶也饮完了,不必再浪费时间。”
一听陆瑶的话,舞阳长公主和二皇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倒没想到陆瑶这般快人快语,舞阳长公主眼里尚还有犹豫之色,二皇子却是一把将手拍在茶案上,欺身向陆瑶那边倾了过去,说道。
“既然陆博士这般说了,孤也不藏着掖着了,父皇从今年三月便开始重病,许久未上朝来,孤与姑母担心父皇身体却不得见,心中十分担忧,又知父皇近年来只愿喝陆博士点的茶,作为儿子自然是想尽一尽孝的,今日特地前来请陆博士,下次点茶之时,带上孤送的茶饼,已拳孤的一番孝心。”
“是的,陆博士,我与芳儿带来的可是方山特有的小山红叶茶,对于病人康复很有效用,麻烦陆大家了。”
舞阳长公主不似二皇子般急躁,她优雅缓慢的从绣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两个小如铜板般的茶饼,而在打开的同时茶香味立刻四溢开来,盈满清乐署其间。
“的确好茶!”
陆瑶笑着点点头。
舞阳长公主和二皇子相视一笑,眼里尽是得意。
但,陆瑶突然话锋一转道。
“不过,在下恕难从命,这东西我带不进宫里,也不会点给任何人喝!”
“什么?为什么?你说什么!”
李胤芳听闻此话,一时愕然,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如同暴怒的公牛般,双眼鼓了出来,拍案站起,指着陆瑶吼道。
陆瑶看着李胤芳却丝毫不惧,只是笑盈盈的撇了他一眼,然后用玉葱般的手指划过茶饼,陆瑶指尖立刻出现一层薄薄的黑色茶沫,看着陆瑶动作,二皇子和舞阳长公主脸色大变,这时,陆瑶才开口道。
“茶是好茶,可惜里面有一丝辛甜味在……我如没猜错,这是草乌附子磨成的粉末吧,草乌气味辛,误服之,起先是喉头麻痹,随后延及心窍,最后四肢麻痹而死,无药可解,早些时候太医院便说圣人疾起心窍,如是用草乌混入圣人平日的茶饮中,待到毒发之时,的确可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
两位贵人,怕是不知,茶之一道起源于神农氏,与医道实有渊源,我自幼习茶,岂会不知医理,虽算不上活死人,肉白骨,但天下大多病症,处方、药草我鼻下一闻便可分辨出七七八八。
两位贵人如想借我手去施展此般手段,怕是太小瞧我陆家女儿了吧!”
“你!陆瑶,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二皇子怒道,他想捡起刚才饮茶的建盏摔去,却发现早被陆瑶收好,只好站起来一脚踹翻了刚才他坐着的椅子,听见内里响动,门外突然闯入几个人影。
陆瑶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全是装甲精良的兵士,想必是这两位“贵客”一早就备在外面的,那雨中传来的铮铮铁声,可扰了陆瑶一早上的点茶的心情!
“坐下,芳儿!清乐署是风雅之地,你叫这些兵士进来做什么?损了此地的风雅,可怎么担待的起?速速叫他们退下去!”
舞阳长公主佯装呵斥,可是眼底嘴角收不住的笑意,却是意味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她呵斥完二皇子后,摇着团扇,又将嘴脸转向陆瑶这边,劝慰道。
“陆博士,哦不,本宫可以叫你声瑶瑶了,你小时候便随你爷爷出入宫廷,宴席,本宫算的上是看你长大的长辈了,何苦要把话说得此般决绝呢?瑶瑶,本宫当你知心人方才给你透个底,圣上身体山河日下,年前就在晚宴上昏迷,而咱们芳儿恰逢壮年,大有所为,朝臣们也纷纷支持,只有你稍稍、稍稍的抬抬手……
这江山社稷便可无忧,而你陆家的以后的荣华,本宫与芳儿也不会忘记你这个恩情的……你说是,还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