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芙蕖后,百里屠苏让陵越带着他逛上一逛天墉城。
这么一个要求看起来确实挺突兀的。
但陵越却不仅仅明白韩云溪的心思,也明白成长过后的百里屠苏的心思。
将天墉城游览完,两人回了玄古居。
但却在这里遇见了根本不可能遇见的人——陵阳。
瞧见是陵阳,相互行礼之后,百里屠苏暂且去了玄古居的后山,曾经他喜欢独自研究阵法的地方。
见百里屠苏走远了,陵越这才来到池塘边上,负手而站,看似平静的语气下,却暗藏着忐忑与不悦:“发生什么事了?”
陵阳来到陵越身后三步站定,双手交叠腹前,没了以往的看似没有分寸的没大没小,只有那古井无波:“大师兄,我...和陵云想要请辞。”
陵越的目光陡转犀利,却并未转过身去,将陵阳盯出一个洞来。
声音中不易察觉地有了一丝冰寒:“为何?”
陵阳轻微抬眼,看了一眼陵越的背影后,又垂下眼去:“我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归属,也找到了能够填补我益州家宅的那一份热络。道法追求宁静致远,但我终究烟火缠身染心。”
陵越仰起头,看向天际:“这是师尊的安排?”
陵阳微微锁了锁眉,心下有些打鼓。
他这个时候前来,本欲是按照手上的情报,请慕容凌为这青龙镇之事,优化排兵布阵,尽量减少天墉城的损失,从而获得一份交易的筹码——请陵越恩准他与陵云归园田居一事。
至于慕容凌那边的帮忙,便是送其一份等价的情报便是。
这是公平交易。
但为何陵越会这样问?
难道是...
心思几转,陵阳索性含含糊糊的应了下来。
陵越绷紧的身子,忽而松了,还能淡笑着回应:“待青龙镇之事之后,再说~”
陵阳在心底里转了转眼珠,继而又道:“涵素退位,陵逸陵峰陵峻三人皆为管事最佳人选。”
陵越一怔,眼睫垂下:“这些事,你且去安排就是。”
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了一丝憾然:“我信你。”
陵阳睁大了眼,又很快作揖而去。
许久,百里屠苏回到了陵越身旁。
察觉到陵越有些低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是按了按陵越的肩,表达他的信任与支持。
陵越当然也很受用。
***
夜色降临。
天墉城依旧灯火通明。
但不眠的人,有几许,却又难说了。
太阳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来临。
也许是历经种种,也许是命运难脱,陵越与百里屠苏早没有了那痴缠的热烈。
只有额头相抵的灵魂共振。
如同红玉和黎珺。
然而,仅是如此,也满足不已。
两者来到碧云阁。
与以前一样,陵越在前院的书房。
百里屠苏在后院的亭中。
只是略有不同的是,以往陵越是在书房各种忙忙碌碌。
然而,这次,却是心情复杂地接过陵逸递来的一封又一封郑重却不珍重的信件。
以往百里屠苏是在后院的亭中发呆。
然而,这次,却是在亭中静修,以备最好的状态解封。
就站在陵越身侧的陵逸,见得陵越拆开的一封又一封信,都是说着溢美之词,实则是请辞之意,眉间难得有了波动。
陵越平静地拆着一封又一封的信,甚至在此刻还有多余的心思问上一句:“陵逸,你说,这些信,我该怎么回?”
陵逸垂下眼:“好,也不好。”
陵越一怔,低低叹道:“好一个好也不好!”
大笔一挥,一个个准字,就那般落定。
***
静修斋戒三日,终究到了解封这天。
陵越和百里屠苏也为此仿若进入了仙神的境界——无爱无恨,古井无波。
心绪没有任何波动。
或许说是那没有魂灵的玉人更加恰当些。
解封一事,虽然是涵素和紫胤来主导,但也需要其余长老从旁辅助。
几位早已登上祭坛筹备。
虽然经历了诸事,涵素仍旧还是心有余悸:“紫胤,此事...”
关于解封一事,纵使紫胤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有望舒那个老精怪在,倒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底气。
紫胤对此,倒是平静得很:“掌教无需多虑,此事本君自有计较。”
有了紫胤的肯定,涵素当然瞬间便松弛了许多。
如同曾经韩休宁带着刚刚会走路的韩云溪,一步一步走上冰炎洞,举行祭祀。
现在陵越也作为师兄带着百里屠苏一步一步走上祭台。
命运之轮又一次重合...
行礼之后,陵越退去一旁。
百里屠苏跪在祭台正中,听候训示。
解封开始。
五组符文伴随着地上旋转着的阵法以及昆仑山坐拥的清气,缓缓注入百里屠苏体内。
百里屠苏也专注地引导这些力量在体内运转。
忽而一声暴喝。
祭坛微震。
解封完成。
今日,百里屠苏不再穿中原服饰,转而穿的是乌蒙灵谷一族的族服。
在一众天墉城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百里屠苏叩谢众位恩情之后,一步一步走下祭坛。
祭坛下,全体天墉城弟子都聚集在此。
知晓这是不足弱冠的百里屠苏要以性命为祭,以此残躯,燃起魂魄之火,了结这么一段本与之无关的孽果,对百里屠苏的恭敬几乎不亚于对紫胤这位剑仙的恭敬。
纷纷真心实意地恭敬端起了剑礼。
这是对剑修道者的最大尊重。
直到百里屠苏穿越人海,都久久未曾收回此等礼数。
紫胤见着,心间微澜。
但更多的,却有些担忧慕容凌的情况。
竟然这许多日都静静地睡着,仿若死去。
观察脉象,也并无不妥。
这...
***
就在紫胤分心担忧慕容凌之时,此刻慕容凌已经醒转。
在这几日上好药膏的滋养之下,慕容凌身上的伤已经好全,只是肤色还尚未恢复罢了。
缓缓爬起来,见得手心之中的那一道月牙状的伤口,心中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慕容凌垂了垂眼。
唤了青冥伺候梳洗,却一言不发。
青冥后来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对于慕容凌的状态,倒也索性给其一些空间。
梳洗后,慕容凌挑了一身中原武者的正常装扮,将头发高高挽起。
束袖一束。
一个江湖后起之秀瞬间落成。
看了看铜镜中这一身白色为底银蓝色缎子点缀的劲装,慕容凌有一瞬的怔愣。
而后,向青冥要了一把空白的折扇和笔墨。
寥寥几笔浓墨与淡墨的交织,那千里江山就恢弘浮现。
再柔柔填上几许柔云,天庭也不过如此。
搁下笔,慕容凌习惯性地就要去几案的右上方拿过他的九龙私印落款,但想起什么,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瞧见慕容凌的动作,在侧的墨氏兄弟和青冥均知道这是为什么,却都沉默不语。
慕容凌拿起折扇,看了两眼,将扇子一合,径直离开。
几位也不问慕容凌的行踪。
御剑之术虽然并不纯熟,但这也不影响慕容凌来到天墉城的后山。
后门之所以是后门,便是因为其存在又无人把守。
慕容凌非常顺利地进了去。
伴随着百里屠苏那坚实的,一步一步的,离开,祭坛渐渐也安静下来。
只留下了紫胤和陵越还在,看百里屠苏的身形逐渐变作一个黑点。
紫胤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浅浅皱着眉。
心头掐算着一些事情。
自百里屠苏解封开始,陵越就已经变作了一具叫着陵越名字的皮囊。
看着好端端的,内里却全然的似灯芯熄灭了去。
就连而后紫胤踏着‘烟波寒翠’离开,都毫无察觉。
天墉城的弟子倒是即使百里屠苏已经走出很远了,还未散去。
闲闲在天墉城中逛着的慕容凌,还没有一个发现他的。
瞧着像是一座死城的天墉城,慕容凌脑中几转,索性追索着霄河剑的灵力而去。
竟在祭台看见了陵越。
心下隐隐有些疑惑。
而后想起,陵阳给他那一首奇妙的七言律诗,心下便已然清明。
来到陵越身旁,也不言不语,陪陵越站着,当个痴痴傻傻的木桩。
但也不过须臾,慕容凌便明白过来陵越和百里屠苏的关系。
心下倒是对陵阳的文采有了几番欣赏。
一首七言律诗,不仅仅把整件事写的清清楚楚,需求写的明明白白,还传递了不少的消息不说,整首诗看似欢乐但传递出的哀音却久久不散,那缠绵悱恻又隐藏期间,《长恨歌》的精髓又奥妙深邃。
当真担得起一个妙字。
仅仅作为鹰犬的话,还有点子可惜。
就是不知道这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怎么想了。
众位长老都回了天烨阁。
像是以往早会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都很沉闷。
为了这个毅然决然奔赴命运却又无怨无悔的少年。
纵使是执法长老,都心有戚戚。
连同那点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玩乐心态都散了去。
妙法长老死死抓着浮尘,手背上的青筋都向上凸起。
眼底却隐隐噙泪。
凝丹长老面色深沉。
心间像是被断肠草煮的茶给浸润着,难言得紧。
涵素歪歪斜斜地坐在掌教的宝座之上,没了庄重,有的仅是气力不济。
还有那对百里屠苏的无比悔恨。
实在是几近灯枯油尽,竟滑坐到了地上。
却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有那个掺一把的心思了。
百里屠苏知道,紫胤和陵越的目光都带着担忧,会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
一步一步离开,他都能感受到后背的那一丝牵绊。
但这么一段琴心剑胆的千古奇谭,终究要画上一个句号。
即使韩云溪和欧阳少恭这两个跟此事毫无关系的人,都要为此献上无辜的性命。
要说无怨无悔,简直...笑话...
他还有太多太多不舍...
只是...
百里屠苏走向界碑的脚步愈发沉重。
走完最后一台石阶,百里屠苏停了下来。
看着那十分熟悉的界碑,鼻尖有点发酸。
这界碑几百年来,就这么静静地伫立在这里,却不知道见证了多少爱恨纠缠与离散哀音。
以往,百里屠苏总觉得,这界碑是个拦路虎,是个牢笼门。
现在,却真想着界碑变作拦路虎,牢笼门,将他死死扣押在天墉城该多好。
甚至,此刻的百里屠苏在想,要是紫胤能够罚他面壁一辈子该多好。
无论是在那幽深的山洞里,还是在藏经阁的顶楼废了武功,了却残生。
也比这般火海煎熬要好得多。
可是...
已经无路可走了啊~
百里屠苏半垂眼帘,掩去那种自魂灵深处逸散而出的懦弱和不舍。
还是继续迈动步子,奔赴命运。
绕过界碑,百里屠苏又一次停下脚步。
甚至在此刻他都想要揉揉眼睛。
他没看错吧?
紫胤...
怎么会在此处?
还正站在界碑前方的第一阶石阶处,背着手。
像是已经站了许久。
这...
紫胤像是在背后都长了眼睛似的,竟在这个时候,声音冷得不像样:“你当真以为这天墉城是任你自由来去的地方?”
紫胤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冷过。
即使是在乌蒙灵谷呵斥他的时候。
百里屠苏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而且,这般像是对待乱臣贼子的语气,简直是往他那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添一道。
百里屠苏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眼睛里是难以置信:“师尊...”
却见紫胤忽而转身,眼眸冰寒,周身丝丝缕缕地飞扬着凛冽的剑气:“谁是你师尊?本君没有你这样的逆徒!”
猛然间,百里屠苏那辛辛苦苦铸造起来的铜墙铁壁被这样一句话,捶得稀碎。
好想否认,嘴唇张张合合。
但哪里说得出话来?
他本就是紫胤和陵越的累赘啊!
许久未曾在百里屠苏面前现身的古钧此时悄然浮现了身形,笔挺而恭敬地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诚然捧着一把泛着寒气的细剑,沉默不语。
虽然百里屠苏和陵越均爱剑惜剑练剑,但终究不如那些琼华弟子般如痴如狂。
见得这般泛着重重寒气隐隐透出霸道之气的细剑,百里屠苏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这剑是什么剑,由什么材料铸成云云。
而是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这...”
紫胤微微低头,拿过古钧奉上的望舒,横剑眼前,眼眸微眯:“本君一直好奇上古十大凶剑之首到底是何种模样,今日便来见识见识这凶剑的风采!”
利剑向下一挥。
虚空立刻闪耀着一道亮晶晶冰蓝色剑气痕迹。
脚底下冰蓝色的亮光环绕。
俨然,紫胤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
古钧也识趣地退下。
这下,百里屠苏更加震惊。
这是...
连连摇着头,后退一步:“不...”
脑中只有一个意识——拒绝。
然而,紫胤却直接在望舒之上覆上一层真气,强攻而来:“怎么?十大凶剑之首也不过尔尔?”
冷意的笑浮现嘴角:“若是如此,便在此处了却残生吧!”
百里屠苏还陷在震惊中,却得了剑风扑面——一面下意识地后退又利用身法徒手格挡,一面又下意识地认为师父教训徒弟,做徒弟的怎能还手——受了陵越礼法的禁锢。
紫胤紧追不舍,竟一路把百里屠苏给逼迫进了天墉城的大门。
百里屠苏且退且拒,眼见着竟然已经能够看见这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魂灵深处的地方,心下忽而醍醐灌顶——紫胤这不是要见识焚寂的风采,这是想要利用剑仙与凡人的差距,实际留他在天墉城!
心下明白过来紫胤的用意,百里屠苏的眼一下就红了。
曾经没有在韩休宁身上得到的爱,紫胤已然倾其所有,哪怕背上骂名。
他又怎能辜负紫胤?!
可那些百姓...
那些陵阳隐晦提起的边境的骚乱...
东海的异动...
不!
不!
不!
真正不辜负紫胤的,是让他以此残躯,焚以业火,平定这一场琴心剑胆的对决!
血红的眼有了坚毅,也迸发出了玉石俱焚的决然。
但面对这位恩重如山的师父,他如何能够倒戈相向——借以与焚寂阴差阳错的人剑合一,一决雌雄?
这岂不才是逆徒?
再回看一眼。
这位置都快要逼近演武场了。
这...
趁百里屠苏分神,紫胤直逼百里屠苏的咽喉。
武者的本能终于爆发。
百里屠苏下意识反手抽出背着的焚寂,顺手一格。
两剑相撞。
并无兵戈之声。
只是将两人分离。
两人均轻巧地落在演武场东西向的两只石狮子上。
落定之后,百里屠苏还有些懵懵地看着手中的焚寂。
眼眸中泛滥着对还手的疑惑。
紫胤亦是轻巧落定。
瞥了一眼手中的望舒后,眯眼看向焚寂:“你若再不出手,就别再想走出天墉城半步!”
百里屠苏动了动嘴唇,却又喉咙包话。
紫胤把望舒往下一挥,轻慢又蔑视:“怎么?对着昔日恩师出手,便什么都不会了?”
冷声一喝:“那就别怪本君!”
索性一个定身术往百里屠苏那方一投,再以法术控剑,要直击百里屠苏心口,掏出那颗柔软的心来。
百里屠苏瞪大了眼,从未见过如此打法。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