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即将要被关进宗人府的他,手指发颤。
毕竟,天子之雷霆,饶是兄弟,也不会有任何宽松。
而也因为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宗正卿是该为难了。
他没有让宗正卿为难,知道大哥的命令就是圣旨,无论大哥是真的生气,还是另有目的,他还是顺了大哥的意,主动拜别之后,跟宗正卿走了。
一路上,这宗正卿大气都不敢喘。
就好像身后有追着的豺狼虎豹。
他也只是平静地跟着宗正卿去了宗人府。
来到宗人府门口,见得他,那些守卫正欲行礼,却被宗正卿一个眼神一虎,动都不敢动一下。
此刻,他才发觉事情也许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轻松。
宗人府是专处置皇室子弟诸事的机构。
但更大程度上,是专属皇族的刑狱司。
居然大哥将他...
那些守卫都是全身着轻便的细鳞甲,手按弯刀。
一看,也知武力不低。
而皇族子弟多半骑射技艺不错,武力方面就...
他正在愣神,却被宗正卿往侧路一请。
他看向侧路。
这是要走侧门的意思?
心间不由感慨,果然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没有任何异议,还是跟了去。
绕过正门来到侧边,宗正卿才敢对他讲,大哥只是在气头上,这几日只能委屈他在宗人府住上几天。毕竟也是大哥的懿旨,但这又不是个圣旨,故而还得灵活些才是。
那时,他在大哥教的为君之道之下,一瞬就明白过来宗正卿的意思。
心间兀自感慨,这深宫之中的弯弯绕竟如此厉害。
嘴上却道——麻烦了。
宗正卿嘿嘿一笑,并不多言,把他往侧门带。
一瞧他和宗正卿都在,守卫目不斜视开了门,又关上。
他第一次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在他的猜测里,这地方应该是森然的,肃穆的。
但实际却是清幽的。
见得他还在看那些花花草草,宗正卿没有催他。
待得他回过神来,这才引他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他见得有不少的房间。
但每个房间都很怪。
每个房间都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只是地面和半墙都是黑色。
窗户和门皆为铁做。
没有任何装饰,朴素得很。
门窗之上,并没有窗户纸。
没有推开门窗,都能透过缝隙看清里面。
这等情形当然让他感到奇异,但却什么都没问。
直到路过一个房间时,听得呜咽之声,不由得停了脚步。
透过缝隙而看。
一个约莫弱冠左右的男子被一个厚实的丝绢袋子把头一套,看不出人是谁。
浑身上下被扒得干干净净,一丝遮羞的都没有。
死死被铁质的链条绑在刑凳上。
朝上的一面,全是血痕。
新鲜得很。
这个时候,应当是行刑暂歇之时。
居然那些刑官是全副武装,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却一点也没人性。
取了不知多少片姜片,一面沾了盐贴满这人的有伤之处。
每块姜片之上还放了一只一寸长的艾柱。
一一点燃。
呜咽难耐之声不断。
周遭还围了几个年轻的男子,也是有着套头,露出一双眼睛。
被刑官压跪在地上,观刑。
这个时候,他忽而意识到,难怪半墙和地面均是黑色——这般,无论有多少血,都看不出来。
难怪都怕陛下的金口玉言。
如此这般...
他的后腰堆积了一层冷汗。
或许之后,都是同手同脚与宗正卿来到后院的。
即使陛下是在气头上,但有些事却也是规制。
将他安顿在一间应是关禁闭的朴素房间之后,宗正卿带来了手铐和脚镣。
他难以置信,却还是...依言戴上了。
这...
或许是他这一生最糟糕的经历——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板儿,竟还有进刑狱司的一天。
他心中复杂。
宗正卿也没管他,只是确实还把他当主子供奉,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经历了之前的事,他知道,当真以皇族的身份让大哥如此勃然大怒,若犯人不是他,哪里得到得了这等待遇?
怕是...那个人的样子才应该是他的下场。
心间隐隐犯寒。
一直以来,他都心思重。面对这等待遇,当然没有什么胃口。
匆匆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宗正卿遣了人来收拾。
他独自一个坐在窗边,看着院子出神。
心头并没有想明白,为何大哥会说这为君之道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都活了几十年了,也活得好好的。
怎么就...
也不明白为何大哥会那么生气。
分明他并没有踩到大哥的红线——不爱惜身体。
心头念着这样两件事,翻来覆去的。
最终,他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当真不明白。
夜色降临,起风了。
这时,他才发觉这宗人府的奇异。
竟在彻底黑下来之后,如同进入了地府。
到处都是凄厉的呜咽之声。
可之前,他分明没有看到什么人。
这些人也应该不会在晚上受刑。
分明他也是武勇之人,却也拿给这黑漆漆的天和这凄厉的呜咽之声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推门而出,打算出去探上一探。
然而,待他小心地把整个宗人府都逛完了,才发现那些房间的奇异。
每一间房间都被特别的排布,迎合塞外晚风吹拂的方向,将那风声改造——若鬼,若魅,令人没来由的心间惧怕。
那些皇室子弟整天锦衣玉食,面对如此情形,怕也是多半要折在这凄厉之下。
探查清楚,他便回房了。
但却在远处看到宗正卿颤颤地跪在他的房间门口。
房间大门敞开。
房间中,那个挺拔而威严的男人正逆光而站。
他心头一跳。
糟糕!
大哥怎么会...
努力定了定心神,才走了过去,向大哥问安。
原以为大哥怒火中烧,但实际却平静得很,让他都有一瞬恍惚。
大哥遣了宗正卿离开。
屋中只有大哥和他。
大哥邀他坐下。
亲自烹了一杯浓郁的天鹰茶给他。
他接过茶杯。
熨贴自手心传来,也暖到了心头去。
即使不明白大哥的想法,也还是道了歉。
大哥继续烹茶,只是笑了笑——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道歉?若你这心里都没想明白,道歉何用?你可知这为君之道传的是什么人?你可知你道歉是何意义?你现在又在对谁道歉?
他眼睫颤了颤,悄悄抬眼,才发觉这个时候,大哥没穿正服,而是穿的一身便服。
也没戴冠,就编了个辫子斜搭在肩头,用蓝白发带捆了。
随意得很。
一瞬之间,他明白过来。
这个时候,大哥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探视,而不是以那个一言九鼎的陛下身份来审讯。
想到此处,竟有些难言蔓延在心头。
那晚,大哥与他聊了一晚。
甚至大哥陪他在此处歇下。
翌日,大哥亲手解开锁链,带了他从正门离开。
从那晚的遵遵教导之后,他再未生出过其他心思。
慢慢地,纵使并不太想,还是参与到了政务之中。
慢慢地,大哥也把封地的事务交给他。
他也慢慢在这之中,体会到了大哥的教导,虽然给封地写下的朱批都是模仿了大哥的字迹。
他的为君之道,由父亲奠基,大哥遵遵教导而成。
但陵越...
现在,也看得出,对他,那份敬畏变作了敬,畏已然散去。
如此,缘分也是该尽了...
紫胤推门而入,来到床边坐下,取过屠苏的手,诊脉片刻。
又将屠苏的手放进薄被之中。
陵越跟随而来。
见得紫胤沉默,轻声问道:“师尊,屠苏如何?”
紫胤回身站起,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眉间有些凝重:“...两相交锋,但暂且无碍。待屠苏醒来,便不会再有事了。”
陵越的目光落在了百里屠苏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恍然如梦...”
紫胤一怔,也想起了他把屠苏带回玄古居的事。
说来,也确实有诸多年头了。
紫胤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屋子,望向冰炎洞的方向。
陵越再留恋地看了一眼百里屠苏,跟了出去。
却仅仅只站在紫胤身后三步远的距离。
看似不远不近,却不是追随之意。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紫胤不由在心头叹息。
也许这便是草原人和中原人的不同。
敛了敛心绪,微微侧头,却并未转头看向陵越,缓缓道:“此番,天界有召,本君将不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涵素也告知本君,掌教之位他希望由你掌舵。”
陵越眼睫微颤。
既有意料之内的平静,也有意料之外的吃惊。
两者交锋数次。
继而立刻单膝跪地,端上揖礼:“陵越才疏学浅,怎可担此重任?此事还望师尊和掌教三思。”
紫胤看向天边的流云,心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然而,这样说不上滋味的感受,却是淡淡的。
还不如那早听到慕容凌轻生的话来的峻猛。
这...
就是血缘吗?
紫胤眼睫低垂,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沉然:“...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涵素瞎了眼,聋了耳?本君也闭目塞听?”
陵越忍不住地吞咽数下。
赶忙以头触地,跪伏状:“陵越不是这个意思,还望师尊莫要误会。”
紫胤眼睛微眯,眸色一凛,浅浅勾了勾嘴角:“你是不是真当本君什么也不知?”
陵越一怔,抿紧了嘴,呼吸也跟着放轻。
一颗心跳得飞快。
但紫胤也只是转过身,来到陵越面前,将陵越扶起,语气平淡:“越儿,属于你的东西,都是你自己花了心思得来的。与本君并无关联。所得,那是理所当然。这绝非恩赐。”
陵越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紫胤却是问起:“对东海赈灾一事,可有眉目了?”
说起此事,陵越硬是沉了沉心,才道:“大致有些眉目。”
紫胤看向陵越:“奏报可写?”
陵越没料到紫胤会这么问,还怔愣了一瞬。
但稍稍一缓,却也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便答道:“虽有对策,但把握却只有两三分。待得思虑成熟之后,定第一时间上呈掌教。”
紫胤正欲说——尚可,房间里却传来一声绵软的:“师兄~”
当着紫胤的面,陵越一时间耳尖绯红。
紫胤却只是看了陵越一眼,便进屋去了。
已经坐起的百里屠苏见得紫胤,懵了一瞬,立刻翻身下榻,朝紫胤一礼:“见过师尊。”
紫胤看着此刻低垂着头行礼的人,眸色复杂。
指尖轻动。
一股暖热的气息便朝百里屠苏而去。
百里屠苏一怔,缓缓在这暖热气息的烘托之下,站起身来。
师徒三人地处其间,却人人未言。
陵越看了百里屠苏和紫胤一眼,正欲来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却见百里屠苏竟胆大妄为地走上前来,一把抱住紫胤,眼泪似那断了线的珍珠。
心间微微一紧。
紫胤对此,是愣了一愣。
但也由此明白,百里屠苏想起一切了。
面对百里屠苏如此胆大妄为,与以前那等惴惴近乎判若两人,紫胤也渐渐明白,百里屠苏真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大人了。
之前,清和所说的那些陵越和百里屠苏彼此间的关系,他还有些恍惚。
这一刻却清清楚楚。
只是...
他的心间本应有所动容,却在此刻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也不知是不是那望舒心法又一次失控了?
让他魂魄封冻,冷血无情?
但如此说,却也不尽然。
他心头还是有一分急切,却是对着慕容凌的。
虽然心知清和是在开玩笑,但也真的会紧张——清和会将慕容凌带去烟柳之地,寻花问柳。
清和年轻之时的风流,曾让他数度横眉冷对。
却惹来清和变本加厉的调戏。
他那时常常一拂袖而去。
也数次经不住那人的软磨硬泡,又一次与人见面嬉游。
当真...
也就只有和夏夷则确实在一起之后,这清和才老实了些。
否则,还是风流人一个。
甚至有时他在看《逸尘子记》的时候,都觉得明明是编排的夏夷则,却有一种清和年轻时的幻视感。
甚至他都怀疑,逸清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
尤其慕容凌曾经的经历,更是有可能和清和臭味相投...
加之那些当做消遣的艳书...
他...
与清和和慕容凌不同...
不行!
他家的崽子还是得他来看着!
定不能让清和带坏!
虽然原本就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