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这阳光总是早早地就铺满大地。
欧阳府中,倒也没有受到这阳光的搅扰,仍旧显得静谧。
早早起了身的欧阳少恭,瞥了一眼百里屠苏的床榻,拿过衣衫披上,出了门,遣了小厮来收拾一切。
梳洗之后,来到花园中,瞧着他之前亲手种下的花,轻柔地抚上花瓣,眼眸中晕着一汪深情,像是在抚摸着情人的脸。
房间中的寂桐,小心地躲在窗户旁,不动声色地觑着仍旧是一身杏黄色长衫的欧阳少恭。
见得欧阳少恭的嘴角带着隐约的弧度,慢慢转过身,仰头靠在了墙上。
苍老的面容,却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这双澄澈的眼睛,此时却眼睫轻颤。
在那样一个花纹繁复的面具下,也不知那泪水是否将那一张苍老的脸浸润。
欧阳少恭就在寂桐转过身去的那一刻,看了过去,眸色幽深。
不过片刻,又将目光落在了药花之上。
嘴角有着隐约的弧度。
欣赏够了培育的药花,欧阳少恭随着老付去了餐厅用餐。
餐后,又去了书房,闲闲烹上一盏茶,慢看光影婆娑。
***
掐着点儿,欧阳少恭起了身,理了理袖袍,去了百里屠苏的房间。
轻轻撩了床帘,坐在床边,带着担忧又关怀的目光,就那样看着百里屠苏。
瞧着百里屠苏的眼珠子转了转,眼睫又颤,欧阳少恭微微倾身,柔声道:“屠苏,醒啦?”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慢慢坐起了身:“嗯。”
欧阳少恭眼眸中的关怀仿佛要溢出来:“休息了一晚,感觉如何?”
百里屠苏暗暗感受了一下,杏眸中略有一丝波涛:“感觉很舒服。此刻,体内的煞气很平静。倦怠也得到恢复。”
看向欧阳少恭的眼中,存满了或许是积攒了一生的感激:“谢谢少恭。”
欧阳少恭微微按上百里屠苏的肩头,揉了揉:“我说过,我们之间何必言谢?能够与你相遇,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百里屠苏稍稍垂了眼睫,耳廓微晕着一缕薄红。
欧阳少恭收回手来,笑盈盈道:“这会儿都大中午了,屠苏若是感觉还好的话,就一起吃午膳吧~”
百里屠苏立刻抬眼,杏眸中满是难以置信,讶道:“啊?怎么都大中午了?!”
欧阳少恭眨眨眼,一副无辜模样:“屠苏何故如此惊讶?”
百里屠苏张了张嘴:“我...”
却又没能说出什么来。
或许,他本身也不知道到底是该唾弃自身竟如此放松对自身的要求,还是该说他因着什么惊讶。
欧阳少恭却像是百里屠苏肚子里的蛔虫,微微笑着,眼眸却是无比的真诚:“想必屠苏以前在天墉城的时候,未曾有过赖床的毛病。不过,屠苏,你的身子其实还是要多休息些比较好。这里是琴川,屠苏未必要用门派中的清规戒律来要求自己。你现在身处江湖。江湖儿女个个都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的。屠苏委实没有必要太过在意此事。”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脸上轻轻笼罩了一些灰色。
欧阳少恭一瞧,倒也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反倒是嘴角轻勾,语气微扬道:“...昨晚屠苏也很辛苦,想必这会儿也希望打理一番。我待会儿就遣小厮过来,我等屠苏吃午膳。”
百里屠苏稍稍将目光挪向床榻里侧,嘴上却是很快应下:“好。”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这般模样,很快站起身来,当真迅速离开了。
待得房间中只剩下百里屠苏一人,百里屠苏才微微扶额,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越发的...惫懒了...
这可怎么了得?
百里屠苏缓缓放下手,仰起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又低下头来,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最终,揉了揉脑袋,还是掀了被子下床。
正巧在这时,欧阳少恭安排的小厮到了。
虽说被人服侍确实不是很习惯,但百里屠苏并不想拂了欧阳少恭的好意,也不想让这些小厮感到为难。
打理妥帖,百里屠苏就去了餐厅。
欧阳少恭早就到了,正坐在主位上,翘首以盼。
见得百里屠苏前来,赶忙领着百里屠苏入座,大快朵颐。
用餐完后,欧阳少恭的目光中含了一分忐忑,看向百里屠苏:“昨晚屠苏很辛苦,今日特地为屠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食材,不知是否合屠苏口味?”
百里屠苏回味着口中的滋味,杏眸变作了月牙:“很好吃。”
欧阳少恭也弯了眉眼,像是百里屠苏高兴,他也跟着高兴一般,只是面对邀约,又有了一分不安:“再过几日就是琴川有名的灯节,不知屠苏可否与我共游?”
百里屠苏看向欧阳少恭,不解:“灯节?”
欧阳少恭掩面轻笑:“呵~差点忘了,屠苏在那化外之境,自然不知这琴川的风土人情。”
微微正色,用那好听的嗓音缓缓道来:“琴川,地处江南水乡。此处世代流传着六月二十六,在河道周边挂满彩灯,人们沿河放入莲灯,便能祈求河神能让大家伙儿来年捞到大鱼,有个大丰收。”
面容上是正经,但眼中却含着浓烈的期待:“虽然这般做是否真的有用暂且不知,但这确实是此处的一种风俗。灯节上,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还有玩杂耍,卖小物件儿的,挺好玩的。屠苏既然都已经来到琴川,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可好?”
百里屠苏的眼睫颤了一颤,还是勾起了一个猫弧:“...好。”
欧阳少恭的眼睛一瞬变得非常明亮,浑身上下对此的期待也变得非常耀眼:“那就这么定了~”
百里屠苏看着欧阳少恭那般高兴的样子,心头也晕着一些愉快的涟漪:“嗯。”
眼见百里屠苏答应了同游,欧阳少恭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拉过百里屠苏的手,带着百里屠苏去了花园,让百里屠苏见见他仔细培育的药花。
滔滔不绝地说着药花的作用。
百里屠苏静静地听着,在那温柔的嗓音中,感受着友人的愉悦。
***
方府。
一小厮捧着一个菱花白的信封,匆匆去了管家老窦常常出没的地方。
见得老窦,赶忙呈上。
老窦谨慎而小心地取过,慢慢拆开,仔细将信封中的信纸拿出。
将那信纸上的内容看过。
眼睫一颤。
赶忙去了书房。
眼见着这书房的门打开,老窦倒也知道这会儿的方如沁应该什么都没做,也不拘礼,快步去了。
老窦来到书房里,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又转过身,来到方如沁面前,语气虽是平淡,但眼底却带着复杂:“二小姐,孙家那边回信儿了。”
方如沁在听闻老窦的脚步声之时,就放下了手中的刺绣活计。
这会儿听得老窦的话,心下微急:“如何?”
老窦淡淡地皱了皱眉:“这次不是孙小姐出面的,而是她的那位奶娘出面的。她同意二小姐登门拜访。”
方如沁思虑片刻,又看向老窦:“东西准备好了吗?”
老窦语气肯定地应下:“准备好了。”
应下之后,却目光微错,并不看向方如沁,语气略略飘忽:“只是...二小姐,此事是否应该先与欧阳大夫言语几句,再去孙府比较合适?这事儿是否能够达成,欧阳大夫那儿可是个关键。”
方如沁微微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目光中透着渺远:“兰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算兰生的半个哥哥了。”
目光慢慢变得澄澈与坚定:“此事,还是应该问问他的意见。”
看向老窦:“这样,把之前买的金边荷叶备上一份,我们到少恭那里去一趟。”
老窦抿了一下唇,带着忧虑与忐忑:“此事,是否要让少爷一起?”
方如沁思虑片刻,做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了。”
老窦微微欠身:“是,老窦这就下去准备。”
言罢,迅速离去。
方如沁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老窦离去的背影,目光微滞。
片刻后,方如沁回身将绣品收拾好。
举步回了卧房,一阵打理。
刚刚才踏出卧房的门,老窦就找了来。
方如沁拿过老窦备好的东西,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方如沁轻轻撩开马车的窗帘,看着在眼前流过的烟火气,眼睛中存着淡淡的哀伤。
缓缓放下手,让窗帘自然垂下,掩去了那一番热闹。
来到欧阳府,方如沁下了马车站定。
微微仰头,看了一眼欧阳府那一直以来都十分朴素的牌匾。
举步来到门前,叩门。
“叩~叩~叩~”
听见响声的小厮立刻将门打开。
“吱嘎~”
方如沁温柔地笑笑:“麻烦寻付管家通报一声,就说方家二小姐有事寻欧阳先生一见。”
小厮目光微垂,礼貌地躬身应下:“烦请稍待片刻。”
方如沁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好。”
小厮迅速去了府邸深处。
寻得老付,便很快与老付一道回了来。
将府邸的门彻底打开,发出邀请的手势:“请。”
方如沁见得老付,将手中的礼盒笑着递上:“付叔,这是木荷镇刚刚采摘的金边荷叶,最近天儿也热,就烦请你给少恭沏上一两杯,为他消消暑了。”
老付接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
引着方如沁去了欧阳少恭所在的茶室,轻轻敲了敲门框。
“叩~叩~叩~”
继而缓缓道:“少爷,方家二小姐到了。”
正欣赏着药花小象的欧阳少恭,缓缓放下手中的小象:“进来吧~”
老付微一点头:“是。”
又冲着方如沁手臂一展:“请。”
方如沁笑着入内。
方如沁刚一进入茶室,欧阳少恭的目光便刚好与之撞上。
欧阳少恭心中微微一顿。
这...
今日的方如沁可与往日不同。
衣着装饰都十分的隆重。
这...
大夏天的...
莫非...
欧阳少恭心里微微一转,有了猜想。
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站起身来,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恼意,反倒是十分乐于见到方如沁:“如沁,你怎么来了?”
方如沁款款走到茶桌前站定,一双眼眸中唯有欧阳少恭的身影:“寻思着多日未见,便来探望探望。”
微微侧身,伸手指向老付手中正提着的礼盒:“刚好,这木荷镇的金边荷叶刚刚收割,就说送来与你尝尝鲜,消消暑。”
欧阳少恭的目光也随着方如沁的指向看了过去,眼见是个精致的礼盒,微微一笑:“那便多谢如沁了。”
老付见得欧阳少恭这是收下了方如沁礼物的意思,便走到一旁去将这礼盒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好。
方如沁暂且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付的动作。当老付将礼盒中的荷叶拿出,放进一个天青色的冰裂罐子里,又搁在博古架上之后,方如沁将目光回转,略略给欧阳少恭送去一个暗示的眼神,话语间也带着几许暗示:“...少恭,我想与你商谈一番。”
听得这话,老付立刻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欧阳少恭见得老付加快的动作,那柳叶眉微微一皱。
但在看向方如沁之前,却将眉心舒展开来。
欧阳少恭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眸中尽是一种对老付的信任:“如沁,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能够帮你的,我会尽量的。”
然而,对于欧阳少恭这话,方如沁却并未立刻作答。
当真是等到了老付关门离开,这才略有些忐忑地看着欧阳少恭道:“少恭可识孙府的孙小姐?”
“...孙府...”欧阳少恭喃喃重复着。
又垂下头,轻轻皱眉。
然而,最终只能是有些歉意和无辜地抬眼:“如沁,抱歉,我对孙府确实不太了解。只是听说孙家小姐,美貌动人,知书达理,且他们家也是琴川有名的大户人家。”
方如沁轻轻点头:“的确。”
目光微滞:“只是...孙家小姐似乎有天生的不足之症。”
欧阳少恭眨了两下眼,对方如沁提出的这件事既有些惊讶,也有些属于医者的好奇:“哦?”
方如沁抿了一下唇,秀眉也蹙着,像是在纠结着什么事情:“...对此,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而已。”
将目光往他处一错,声音放轻了很多:“我瞧孙家的条件还不错,便寻思着给兰生把亲事定下。”
欧阳少恭微微颔首,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沉默了片刻。
又带着长兄的关心和不解道:“...可小兰不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吗?若是与孙小姐在一起,要真如传言所说,这...传宗接代一事,该当如何?”
“她有不足之症一事,也只是听说罢了。是否确有其事,还暂且不知。我瞧我们方家与他们孙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兰生也大了,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你也知道,我爹他...这些事,我不替兰生操持,又有谁管呢?”方如沁咬了一下下唇,似乎是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看向欧阳少恭的眼中充满了无助与祈求,“少恭,此事,你可否与我一同前去?你也是看着兰生长大的,算他半个哥哥了。”
欧阳少恭稍稍侧身,躲避着方如沁那直接的目光:“这...如沁,可我毕竟不是他的哥哥。亲事,乃人生大事。我与你前去,似乎不太合适。”
方如沁往旁边一步,站到了欧阳少恭的身侧去,声音中都染着急切与失落:“少恭,你的话,兰生好歹还会听上一些。我的话,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欧阳少恭看了一眼似乎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方如沁,眉心微皱,片刻后才松开眉心,仍旧显得有些为难:“...如此,我就陪你去一趟吧。”
方如沁如释重负,嘴角终于勾起了轻松的弧度:“谢谢少恭。”
欧阳少恭的双手垂落至体侧,又伸出手去,似是长兄一般,按了按方如沁的肩头:“谢什么谢,要说起来,应该是我谢你才对。这欧阳府有一半都是你在操持。这点事,算是我的谢礼吧。”
方如沁轻轻颔首,感受着从肩头那里传递而来的属于欧阳少恭的温暖,也掩饰下对于欧阳少恭关心的雀跃,微微别开眼:“...少恭,那我们此刻就一同前去好吗?之前我已经给孙家投了拜帖,他们已经同意了。”
欧阳少恭欣然同意:“好。不过,有关孙家的情况,你还是与我多说两句。如此,我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方如沁将那雀跃的欢愉收拾干净,这才点了点头:“嗯。”
欧阳少恭走在了前方引路:“我们边走边说吧。”
方如沁跟着向前,走到了欧阳少恭身侧,絮叨起来:“好。这孙家...”
待得坐上欧阳家的马车,这孙家几乎事无巨细的种种,都被方如沁给欧阳少恭讲述了一遍。
“如沁考虑得甚是周到。小兰的脾性确实是不太适合那种古板又严肃的家庭。若是这孙家并没有高堂在,他也少受些束缚,也少遭点学规矩的罪。”欧阳少恭拢了拢袖袍,态度认真又肯定,“这孙家小姐听如沁这么说,应当是相当不错。若是如沁为小兰盘算的是,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孙家小姐的脾性以及学识,在相夫教子上,应当很是不错。这孙家小姐要是能把家里打理好,这般如沁也能省心了。且未来,你和她的关系也应当可传为一段佳话。”
只是在提起方兰生之时,似乎有着隐约的叹息:“至于小兰...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吧~”
方如沁一听欧阳少恭竟是如此理解她的想法,又明白这世俗的种种,心头既有着甜味,也有着酸味。
车厢如此逼仄,当然也让欧阳少恭的叹息更加明显了些。
方如沁的心里也跟着微微一滞。
想着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方如沁忽而觉得,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或许还当真是强求不得的。
欧阳少恭如此通透,想必当年与那公主结亲之时,依着欧阳少恭的性子也应当是将一切都琢磨了个通透,这才做下这种相伴一生的决定。
像欧阳少恭这般的人,真的真的令人心生倾慕。
但欧阳少恭始终只有一个。
方如沁心间发涩,这出口的话都带着几抹带着墨色的沉郁:“其实,他早些定下来也好。这样,有了个家,他也能稍微定定心了。”
嘴角隐约有点讥讽的弧度:“你瞧那些意气风发的男子,谁不是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再有什么豪气干云也回归平淡了吗?”
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带了一分怨怼:“兰生他...就跟爹一样,总是去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瞧着这个有武功,就去与别人交好,瞧着那个有法术,就非要修仙不可。”
末了却又是无能为力的叹息:“哎~”
欧阳少恭带着安抚的语气道:“小兰年纪还轻,正是个鲜衣怒马的年纪,如沁辛苦了。”
方如沁看了欧阳少恭一眼,又垂下眼睫:“如果这孙小姐能够让他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把方家经营好,我也不知是积了多少德了~”
欧阳少恭心思微微一转,听出了这方如沁的言外之意:“如沁是打算在小兰婚后,就逐步把方家的生意交给他?”
方如沁深深叹了口气:“前两日还在与我学算账,也是前两日我才知道,他并非不学无术,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学。这打算盘,我不过也就给他讲了两遍,如何对账,如何看账本什么的,也就讲了一遍,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哎~兰生真是...”
抿了抿唇,担忧晕在眉间:“兰生是方家唯一的男丁,这生意自然是要逐步交给他的。只不过,还需要些时日罢了。再说,我也想等他婚后稳定了,再说这些事。否则,他说他要好好过日子,这般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只能依靠时间来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