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小厮瞧见欧阳少恭的亲力亲为,都变作了拘谨的鹌鹑。
将药耐心地煎煮好,欧阳少恭取来厚重的瓷盅,将药汁倒出。
端着瓷盅,去了药房,又称取了几样药材,放入瓷盅之中。
药汁在药材的加持之下,那褐色越加浓郁,甚至接近浓稠的墨。
欧阳少恭看着那慢慢接近墨色的药汁与瓷盅相接的地方,由金圈变作了无色,这才将收于袖中的棕色琉璃瓶子拿出,轻轻晃动着里面的药汁。
随着时间的推移,棕色琉璃瓶子里的药汁已然变得浓稠,但却并不黏糊。
反而变作了那极似水晶冻还未完全凝固时候的样子。
欧阳少恭将棕色的琉璃瓶子,倒置在瓷盅上方。
那药液便似滚珠一样的掉落在药汁之中。
微微溅起一丝丝水花。
瓶中并未残留一丝药液。
欧阳少恭将棕色的琉璃瓶子瓶口朝上拿着,来到药房之外,取了水,细细冲洗瓶子。
将瓶子洗净,将其搁在了药房之中。
回到瓷盅前,继续搅拌。
药汁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却并无一丝血腥之气。
欧阳少恭端着药汁,又去了后厨。
寻了个小炉,以及一个铜网。
给小炉里添了六枚炭,小心地将风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用镊子将铜网放在了小炉之上,再将瓷盅搁在铜网之上。
继续搅拌。
小炉保持着很高的温度,却又不会让药汁沸腾。
仅仅只是雾气袅袅。
半个时辰之后,这药汁就收得差不多了。
欧阳少恭遣了小厮,拿来精致的托盘和碗。
倒好药汁,又去拿过甜心糕,但却未曾将甜心糕放在托盘中,而是用了一个小小的法术将其隐藏起来。
端着托盘,嘱咐了小厮两句之后,便去了百里屠苏的住处。
远远见得百里屠苏的房门紧闭,暗暗感受一下,却又发现并未插上插销。
欧阳少恭淡笑。
慢慢地踱步过去,眉眼间也换了一副关怀病人的医者忧愁。
来到房门前,欧阳少恭轻轻敲门。
此刻,百里屠苏正盘腿坐在床榻之上,闭目调息。
听见敲门声,百里屠苏缓缓睁开了眼。
怔愣了一瞬,意识到此刻来的,约莫多半是欧阳少恭,便道:“请进。”
欧阳少恭款款推门而入,优雅地走进房间。
但并未在正房看见百里屠苏,这才转头,看向正房的偏房。
见得盘腿坐在床上的百里屠苏,微微加快了脚步过去。
一边走,也一边看了挂在左右床柱上的四个香包一眼。
来到床前,在一个百里屠苏会感到舒适的距离停下:“屠苏,有了香包,感觉如何?”
“感觉舒服多了。”百里屠苏看向欧阳少恭的眼中既有感激,也有一些羞赧,“多谢少恭。”
欧阳少恭见得百里屠苏此番模样,不由掩面轻笑:“嘻~”
因着欧阳少恭的动作,托盘里碗中的汤药有了微微的晃动。
如此,也让药味扩散得更厉害了些。
嗅到这种熟悉而总是令人无奈的味道,百里屠苏眼睫一颤。
立刻就警惕地看向了欧阳少恭手中的托盘。
百里屠苏几乎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心下滋味复杂。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有些无辜地看向欧阳少恭,似乎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少恭...这是......”
虽然百里屠苏的心头也明白这病了就要喝药的道理,但...这着实是一场煎熬。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那个纠结的反应,原本还是想笑的,却又将笑意淡了去,只是温和地解释道:“虽然你现在的情况有点棘手,但我还是打算试试。我方才就是出去抓药了。”
目光投向药汁:“这药呢,我也熬好了,放凉一些再喝好了。”
微微垂着眼睫,语气带着一丝自怨自艾:“就你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对你煞气痛苦的削减,也只有七分的把握。”
端着托盘的手,拇指微微屈伸,摩挲着托盘的边缘。
听着欧阳少恭那有些低落的语气,百里屠苏立刻抬眼,像是在看神明一样,笃定地看着欧阳少恭,掷地有声:“少恭,你别那么说!”
抿了一下唇,眼睫低垂,语气低落,双手微微捏握成拳:“我...以前,为了我的煞气,师尊也曾予我许多汤药,但对此依然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师尊是仙人,都对我的煞气感到颇为为难。少恭不必为此感到愧疚。哪怕少恭给的药并没有什么作用,屠苏...屠苏也谢过少恭。”
说着说着,百里屠苏的眼中微微有了些水汽。
但百里屠苏却紧咬牙关,强硬地将这些水汽往肚中咽下。
欧阳少恭将百里屠苏的反应尽收眼底,与此同时也在心底里眼珠一转。
那个神秘的执剑长老竟然给过百里屠苏调理身子的汤药?
还为了煞气?
却没有什么用处?
这...
怎么感觉有些古怪?
身为剑仙,怎么可能看不出这百里屠苏就是一个焚寂剑灵和煞气的器皿?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百里屠苏根本就是一具被焚寂剑灵占位而勉强凑齐三魂七魄的尸体?
这风晴雪都应该是在心底里隐隐的明白,却因情感将其当做了人,而并未当做怪物。
他们幽都最是明白这世间的枯荣流转。
对焚寂也很是熟悉。
这...
这紫胤怎么可能...
那次,紫胤分明就应该察觉到了他的情况。
否则,怎么会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虽说陵阳提供的消息,以及后来收集到的消息,对这位剑仙的描述少得可怜,但能够成为剑仙,与太华山之间的关系亲密,身负极高的修为,敢揽下这焚寂的烂摊子,与幽都之间还起过争执并且赢了,还是韩休宁求助的对象,怎么会...
这是疯了?
还是眼瞎了?
又或者...
若是如此,可得好生关照着百里屠苏了。
说不定,还会有超越计划的变数发生。
现下还有个麻烦的事情。
这百里屠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尸体,想要在尸体上知晓曾经的用药情况,可几乎相当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这百里屠苏根本不会辨识药材,且对汤药有着非常的抗拒。
那么,几乎是不可能从百里屠苏的身上挖掘到这位剑仙到底对百里屠苏做了什么。
如此一来...
若不是因为百里屠苏的特殊情况,目前的计划也无法实施...
这...
调理身体...
为了煞气...
难道...是保持尸身不腐的药?
就算有了焚寂剑灵,也不过仅仅是一个无形而有质的东西。
这东西就算进驻到了一个人的身体里,成为了操控者,也不大可能...
这...
难道......是那个奇怪的阻挠他计划的封印?
若是如此,半魂之人也是人啊~
这般,才应该有调理身体之说吧?
这是...
莫非紫胤也知道这渡魂之术?
采用了相同的原理?
否则,百里屠苏应该会永恒的停留在五岁。
嘶~
这倒是还有点意外。
此事...该如何打探?
陵越会否成为此事的突破口?
在天墉城中,那些弟子对百里屠苏根本不了解,也对百里屠苏的事情讳莫如深。
很多对百里屠苏的描述或是说法,几乎都是出自于想象。
当然,若是没有这些,倒也是个麻烦。
可现在的话...
虽然这陵越是肯定会来的,可要从陵越那里搞到些这方面的消息,或许并不容易。
若是在整个过程之中,紫胤并没有假手他人,亦或是有其他情况,陵越估摸着也未必知道有些事情。
这...
此事...
按照计划,以后也还要继续给百里屠苏服用现在的这个药。
虽然的确是个补养身体的方子,可...陵越会不会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不过...
这陵越对百里屠苏有感情,且瞧那模样,应该对焚寂的事情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在这种情况下,陵越对百里屠苏的认识又是什么呢?
若陵越将百里屠苏当做人,那么有感情,这或许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如此,这方子就是明明白白地给陵越知道,也毫无问题。
但若陵越很清楚百里屠苏是什么情况的话,还产生了感情,或许这陵越是又一个怪胎。
如此,这方子就算拿给陵越知道,倒也无妨。
不过,若是如此,这戏码或许会更有趣一些。
欧阳少恭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但面上却是有一些忧色:“...屠苏,今天这碗药只为解决今日之困。你这身子还需好好调理才是。”
百里屠苏尽力镇定下情绪,微微仰起头来,给了欧阳少恭一个猫弧:“好~”
见得百里屠苏眼中那种带着破碎感却没有深入眼底的只为安慰周围之人的笑意,欧阳少恭一怔。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如此模样。
但...
欧阳少恭迅速敛了心底的起伏,弯了眉眼:“嘻~别伤心,以后给你调理的药,是丸药,只需和水吞下即可,不用那么愁眉苦脸的~”
百里屠苏的耳尖隐约有点热度。
欧阳少恭试了试温度,将碗端起来,往百里屠苏的面前一递:“温度已经差不多了,你先喝下吧~你早一些时候服下,我也能稍稍放松些许。”
原本,百里屠苏面对这种怼到眼前的黑乎乎的东西是没有任何好感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端药的人,还是因为即使这黑乎乎的东西怼在眼前却没有以往那种浓重的熏人的药味,百里屠苏倒还爽快:“嗯。”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待得百里屠苏喝完,欧阳少恭适时地接过那只药碗,面色温柔:“不苦吧?”
百里屠苏回味着嘴中的滋味,眉眼间既有些不解,也有些错愕:“...这是我第一次喝到味道那么清淡的药。”
“嘻~如此,也不枉我费的功夫事儿了。”欧阳少恭以袖掩面,轻轻笑笑。
将药碗搁在托盘中,放在一旁去。
来到百里屠苏的床榻边坐下,如同变戏法儿般的,将甜心糕呈于百里屠苏面前:“来~这是这琴川有名的糕点铺的点心。你尝尝,去去嘴里的药味。”
原本,面对欧阳少恭这般似是哄小孩一般的做法,百里屠苏应该羞赧的。
可那甜心糕的味道却着实是诱人得很。
百里屠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拈了一块,塞进嘴里。
眉眼间都散发着惬意与享受:“嗯~好吃。”
瞧着百里屠苏那仓鼠模样,欧阳少恭眉眼间都是温柔:“如此便好。这会儿时辰还早,喝了药或许还有些犯困,屠苏不如好好歇一歇,晚间也好有力气抵抗煞气发作。我就不打扰你了,后院儿的药材该去打理打理了。”
百里屠苏一怔,想到欧阳少恭的一切关怀,心头有些愧疚,不太确定地看向欧阳少恭,但语气却是相对确定的:“少恭,我...要不我去帮你吧?”
欧阳少恭轻轻拍拍百里屠苏的肩头,好笑地扬了扬眉:“呵~不用,你好生休息就是。哪有病人还帮医生的道理?”
百里屠苏被欧阳少恭那笑容晃花了眼,又愣了。
欧阳少恭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肩头,安静地离开了。
前去后厨,将托盘等物什归还之后,又一次去了琴台。
斜倚在琴台对面的美人榻上,看着在阳光之下,熠熠闪动着白光的琴弦,眸色微暗。
掐算着时间,欧阳少恭置于腹前的纤手轻轻一扬,一抹浅金色的流光就自欧阳少恭的指尖飞出。
欧阳少恭慢慢坐起,理了理袖袍,回了卧房。
沐浴一番之后,特意挑了一只淡蓝色瓷罐中的香粉,轻轻扑于颈间手腕。
又取过一只淡蓝色的瓷瓶置于左手手心,内力微微一震,霎时瓷瓶中的香水便若烟雾一样,笼罩在他的周身,将那一身杏黄色的长衫全部点染。
头发施施然散开,仅仅只是取了一根杏黄色的丝带松松束着,没了平日里斜搭在肩头的麻花辫和那杏黄色与棕色交织的头巾。
理了理袖袍,又看了看镜中人,欧阳少恭很满意。
来到餐厅,优雅地落座。
百里屠苏也被小厮领了来。
一顿晚膳就在相视而笑之中展开。
晚膳后,欧阳少恭便带着百里屠苏去了后花园,让百里屠苏看看他最近修剪的盆景。
百里屠苏对盆景一事丝毫不懂,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
来到后花园的中庭,欧阳少恭停下了脚步,满怀担心:“屠苏,感觉如何?”
百里屠苏也停下了脚步,在月色中看见了欧阳少恭的担忧,淡淡勾起嘴角:“有了你给的香包,我感觉心情很平静。喝了药,确实过了不久就觉得有些困乏,便躺下睡了。也是方才有人唤我吃晚膳,我才醒。”
目光略微迷离,回味着之前的感受:“我感觉好像...”
目光转为确定:“还比较轻松。”
欧阳少恭如释重负,眼睛却是紧紧地看着百里屠苏,隐约有点请求和委屈在眼睛中游荡,就好像百里屠苏若是不答应的话,他会很伤心的:“如此,今晚为防万一,屠苏可愿让我陪你?”
百里屠苏犹豫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欧阳少恭一眼,纠结之后,这才迟迟回道:“...好。”
欧阳少恭轻笑着揽过百里屠苏的肩头,带着百里屠苏往琴台而去:“今晚顺便让屠苏听一听我最近新作的曲。”
百里屠苏的嘴角是淡淡的弧度:“好。”
但心头,却仍旧是在盘算着拒绝的说辞。
欧阳少恭感到掌下的肩头发僵,眼底闪过一丝流光。
带着百里屠苏来到琴台,领着人参观之后,这才将他的九霄环佩给百里屠苏细细介绍。
百里屠苏的目光落在那九霄环佩上,隐约有些悠远。
月光倾泻在九霄环佩的琴弦上,更为九霄环佩增加了一抹神秘与高贵。
百里屠苏看着,隐约的,莫名的,心头竟生出了一些想要弹拨的冲动。
分明他根本不识五音,不懂音律。
然而,就有这样的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他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合奏一样。
按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五音不全音律不识的人,应该也不会和音和得非常顺利。
但他和欧阳少恭却若那太极图一样,一阴一阳,虽不同,却相合。
也许,人的身体与人的头脑总不完全能够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