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昭捂着身子,运起内力,依旧打了个哆嗦,冒出一道响亮的喷嚏。
这一声仿佛敲醒了黎风烨,顿时,他解下大氅,提着毛领抖了抖,披上祝云昭肩头。
她曾经高过黎风烨许多,如今却与黎风烨差得远了,厚实的大氅一盖,将她裹了个严实,甚至留了小半边搭在黎风烨背后。
黎风烨又拿起弟子放在他手边的绢伞,砰地支开顶起,举在两人头顶。
见状,祝云昭开口:“哼,还是长大了嘛,体贴了不少。没那么笨。”
黎风烨动了动嘴角,却问:“大师姐……你,你今年便将近二十三了吧?”
“是啊。”祝云昭搓了搓手,浑身暖和许多,精神也振奋许多。
黎风烨看她,看不出他的大师姐与从前有什么变化。
黎风烨悄声再问:“师姐,你往后会成家么?”
“成个头家。”祝云昭粗鄙地啐了一句,“我才不要什么夫君相公。”
随即,她斜睨黎风烨一眼,得意笑道:“小疯子,你不懂吧。自从遇见庄主,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担心下一顿有没有饭吃,我便下定决心,一辈子都要待在庄主身边。”
“说来可笑,我那会好像才五六岁,居然就那么想了。”祝云昭揉揉鼻子,“更神奇的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仍是这么想。”
黎风烨愣愣道:“师姐,难道你不想下山么?城里那般多的新奇玩意,那样多有意思的人,苦梅山上,如何都见不到。”
祝云昭一笑,“曾经很想很想。”
“那为什么如今不想了?”黎风烨问。
祝云昭道:“没有为什么。世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黎风烨死咬不放,“我不信。”
祝云昭哈了口气,缓缓道来:“这还不简单么?因为我去过了。”
“自从我吃透《玉兰十三引》与《云海竹山》两法之后,庄主便允我下山。有一回,我甚至去了冀南,距离苍江也就一两城之隔。那时,我看见了好大一片牡丹花海,甚至偷偷摘了几束回来,但它们在路上便蔫了。的确,山下好玩,也很有意思,可就算如此,当我回到北地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都不如待在庄主身边。”
“庄主剑使得好,铸得妙,师爹会医还会毒,光是其中一项,便足够我祝云昭倾尽一生来学了。”祝云昭看向黎风烨,“况且你要当大侠,连长洲要回京,鸣春山庄总不能空无一人吧?”
黎风烨语气遗憾,“哪怕如此,师姐你也不必留在山庄。你大可去做你心向之事。”
祝云昭白他一眼,道:“我可不是被迫留在山庄啊。人各有志,我从小就只想像庄主一样,铸很多很多把名剑,赚很多很多的银子,收很多很多的徒弟。”
黎风烨沉吟半晌,神色微动,又问:“所以,照师姐这般说,大师姐,你不会走,对吗?”
“当然啊。傻疯子。”祝云昭莫名其妙。
不料黎风烨又一次默不作声。
祝云昭撞了撞他,轻声道:“怎么?又想不开了?”
“不是。”黎风烨摇头,“我当年……谢珂死前,我一直很想下山,很想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西北有多辽阔,也想回到当年老郭带着我们两玩的那个小院子,似乎在江南,很想去江湖闯一闯。”
黎风烨语气一顿,“可我现在不知道了。我,我还想下山么?我究竟因为什么才想下山?”
“不知道,便去试一试。试一试,自然就知道答案。”祝云昭道。
黎风烨不大明白,缓缓道:“真的么?可我想下山,想去京城,是因为书生与阿珂常常提起。想去西北,是因为那是阿珂的故乡,有他在的镖局。想回江南,是偶尔怀念当年我和师姐你一起在墙边捉蚂蚱。想大闹江湖,闯出名堂,是因为话本说书,皆是如此流传那些名侠的故事。”
“可如今鸣春山庄里没有谢珂,西北也没有谢珂了。书生亦不在京城,而江南那方小院子或许早已被拆了,我好像不太想下山了。活了十七年有余,我似乎并没有什么真正想做之事。”黎风烨越说,声音越低,几乎要小到祝云昭听不见了。
祝云昭语气奇怪,“傻师弟,这些都叫迷茫。人生在世,谁都会迷茫。”
忽然,黎风烨脑门一痛。
只看祝云昭狠狠弹了他一下,“你才十七,若有好奇、困惑、迷惘之事,那便亲自去瞧瞧!练了十多年武,疯子,你以为它们是摆设么?拿上你的刀、你的剑,自己去找答案!”
黎风烨动了动嘴皮,似乎仍想说些什么,祝云昭却站起身,翻手一动,将大氅系回黎风烨脖颈。
她趁机一手揉了揉黎风烨乱糟糟的发顶,一手抢走黎风烨掌中绢伞,持伞而立,大步离去。
黎风烨独留原地,眼中迷茫不改。
是么?大师姐所言所语,当真如此么?效仿着祝云昭的姿势,黎风烨屈起渐渐发麻的双腿,依旧坐在石阶上。
风雪又小,日光渐隐,有两人来到他身前,正是祝云听与黎当归。
夫妻二人撑伞在前,拍落他满身积雪,除去几句嘘寒问暖,一声“阿烨,别冻着了,回房吧”,再无他话,同样转身离去。
最后,黎风烨身前终于空无一人。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忽地发觉,刀剑坪上积雪几乎没到他小腿。
今年的雪,似乎比七年前那一次大雪封山更大。
*
后山不老泉四季不冻,热流不改,林间一阵窸窸窣窣,黎风烨缓缓走向湖边。
此地积不起雪,照着记忆,黎风烨来到湖边一处熟悉的空地。
那年朔雪之行回山之后,得知谢珂学尽《玉兰十三引》,每每夜深人静,黎风烨便将谢珂拉来不老泉畔,对月练剑,誓要逼得谢珂十三引大成。
直至今日,谢珂剑法未曾大成,黎风烨也不再精进一步。
获赠阔刀之后,黎风烨改换刀法,勤学苦练,渐渐不再独辟蹊径,重复当年以刀使剑的奇招。
正如他自己所言,阔刀似乎比长剑更适合他,一两年下来,他已然不大喜欢用剑了。
然而,当黎风烨拔出青剑,欲以《绿柳剑》起式,无论如何都挥不出第一招。
那把剑异常轻巧,黎风烨却握不动,举不起。他当即作罢,卸下背后大刀,雪中运刀,不歇不停。
步法轻挪,黎风烨掠过林,踏过山,渐渐来到不远处的梅林。
自从祝黎夫妻领他来过茅屋,黎风烨常相前来祭拜故人,他明白,再过几步便到了衣冠冢之地。
顿时,他停步收刀,抽出腰间长剑,改行剑法,剑势依旧余韵绵长。有时觉得厌了,他便换回大刀劈砍,有时力气渐失,他又踢起长剑,腿背相勾,变着法子琢磨新招。
风起雪落,梅如雨下,只见黎风烨肩扛阔刀,左手挥剑,不要命似的刀剑并用。
刀旋剑舞,天地苍茫,此时此刻,世间只余他与刀剑。
白雪白梅缭乱,刀光剑光似网,恍惚中,黎风烨眼底迷茫渐失。右肩大刀沉重,他想起那一年下山,肩头的红雪抹到谢珂掌心。胸口发闷,气喘吁吁,他想起当时谢珂受伤,脸色发白,手捂胸口。
不多时,眼前事物化作一色,晃眼刺目的白,他又想起谢珂最后的眼神,想起谢珂轻声开口,师兄,我的剑留给你了。
刀下,花分七瓣,纷纷坠地,仿佛茅屋之后满院梅花,花中立碑无数。谢珂尸骨送往西北,如今,那一地衣冠冢之间,又要多出一座土坡,梅林之中,对碑凭吊。
十来年山中事事交织眼前,忽然之间,黎风烨明白,他仍想下山——他想,他仍想去瞧一瞧西北风光,看一看京城富贵,淋一淋江南细雨。世间梁家之事何其多,肖似他与谢珂之人又将有几多?往事不可追,他却不愿再见旧事重演。
他还是要当个大侠。不问生死问不公,不平恩怨平不义。而后,他还是要在酒囊相撞的哭或笑里说,不用说谢,亦不用谢我。要谢,便谢我多年前的那位朋友吧。因为他,我才明白,侠之一字,本无轻重,不过七分力偏要行十分事,一线希望亦要九成九卖命来偿。
像他十一岁时不顾后果地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也像他们十六岁那年不知深浅地跃上前出刀。
*
可惜他还是让他受了伤,或许正因那道旧伤,他死了。
*
没错,谢珂死了。可黎风烨眼前是谁?
黎风烨失神片刻,抬头一看,碧海无际,他正在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中,有人乍然驻足,回头与他相望。
(卷一 少年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