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之后,两人碰面。
黎风烨挽起衣袖又撩开裤腿,给谢珂看自己忙碌来忙碌去的“成果”,红痕淤青,个个显眼。
他嚷嚷道:“谢珂你看,这都是我代你受罚受的伤。”
谢珂眨眨眼睛,说:“明明是师兄没学对。”
黎风烨无语,“再也不跟着你逃课了!”
“少庄主就当卖我个面子嘛。”谢珂语气一软,黎风烨心也一软,哼哼着便不再计较。
*
这天,某日课间,说好再也不与谢珂一起逃课的黎风烨,拉着连长洲,又和谢珂聚在了一起。
自打入春,山间溪流潺潺,庄中不乏来此捣浆洗衣之人,谢珂亦在。
满目日光之下,他藏在一处树荫里折纸鸢。
这事往年书生和黎风烨常做,他俩还记得他们去年的累累硕果,黎风烨一天折了十只,书生拼了三只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想法子画个惟妙惟肖的燕子身上。
见他动作,连长洲先一步蹲下,仰首迎风,咦了一声,“今日确实适合放纸鸢。”
堆成小山的竹篾搁在脚旁,连长洲夸着谢珂,众人说说笑笑,不一会,话题便被黎风烨拐走,问东问西,问究竟是谁发明了纸鸢?
提起此事,连长洲也说,每到如今这季节,京城里还有纸鸢大会呢,和元宵时的灯会似的,百来只式样各异的纸鸢,齐齐在城郊放飞,特别有意思。
闻言,谢珂附和:“这事我也知道,听说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习俗。”
黎风烨愤愤不平,纳闷道:“怎么就我没去过京城?书生家在京城,长辈中还有位探花郎便算了。阿珂,你不是在西北长大吗,难道你也去过京城?”
谢珂没说话,反而瞟了眼连长洲,对方听了太祖二字,面带郁色。
谢珂把话头抛给连长洲,“书生,你怎么不大高兴?”
黎风烨一瞧,替他回答:“还能有什么原因啊。几百年前,太祖那会,连家人可是比现在风光多了。”
“哦?”谢珂好奇。
连长洲皱皱鼻子,“阿烨,你不要妄议先人。”
“天高皇帝远的,我说说罢了。”黎风烨不屑,手上一用劲,登时戳破纸面,“我要是说,我打算在如今的皇帝老儿头上搭个鸟窝,也没人管我。”
谢珂不由得一笑,看黎风烨手里纸面被他团得皱皱巴巴,笑得更厉害了。
连长洲也没忍住动了动嘴角,霎那间,削好的竹片穿错了方向,朝着骨架另一头刺了出去。
看着三人膝盖上没一只像样的纸鸢,谢珂再次挑起话题,问黎风烨:“阿烨,你说对了。我是个西北人,连家探花郎这事,我就不太清楚。不如你来讲讲?”
“书生家的事,我说什么?”黎风烨丢开手里这只,一股脑大卸八块,从头做起新纸鸢。
他脚尖碰了碰书生裤腿,“刚好,书生,你给他讲讲你们连家!就从太祖时期讲起!”
连长洲满脸无奈,迫于黎风烨淫威,不得不缓缓道来。
原来早在大景建朝伊始,开朝皇帝时期,连家人便已跟在太祖身边打天下。
只不过这位军中有名有姓的连家谋士,辉煌了没几年,新帝登基,到了最后,仅仅领了个国师的虚衔,聊度余生。
连长洲说得简略,措辞尽量不加偏颇,但教身旁两个人听了去,语气中仍然有股遗憾之意。
恐怕连长洲幼时,没少听家中人计较几百年前的旧事。
他说完,黎风烨恰巧打完最后一个结,架好一只燕尾长长的纸鸢。除了没个肖似的模样画在其上,已经不失韵味。
黎风烨手捏纸鸢,语气颇有不平,道:“跟着他建功立业,马上征战十几年,怎么就让你家老祖宗当个国师?”
连长洲摇摇头,“连家先人受过圣宠,当过大官,新人辈出的时代,能当个国师寿终正寝,已然是待遇优渥了。”
所谓帝王心术,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功臣至此,的确算是善终。
“景朝至今两百余年,代代以武定乾坤,将北地、南疆纳入疆域。连家文臣出身,虽已不如从前辉煌,所谓的国师之职也早已易主,而今的连家家主仍在朝中领着礼部侍郎的官衔,确实是相当了不起的世家之族了。”谢珂帮腔,向黎风烨解释了一番。
连长洲这才点头,“连家最后一位探花郎,便是阿珂说的那位礼部侍郎了,也是我的二祖父。”
他提起长辈,敬重之外,语气中唯有平静,料想尚在家中之时,他们并不相熟。
两人说话间,黎风烨早已站起身,拽着纸鸢,凭风远飞,抬头望去,只能瞧见一颗墨点。
听过他们这话,黎风烨大致明白了,却问谢珂:“阿珂,你怎么懂这么多?你不是不清楚连家探花郎一事吗?”
“我是不知道呀。”瞥了眼自己手下不成样子的纸鸢,迟迟没做好的谢珂不急不恼。
他慢慢地说,慢慢地抬头,望着黎风烨回了一句,又说:“但我知道朝中有人两代重臣,无论世事变迁,他照旧领着礼部侍郎的官衔,动也不曾动过,俗称是'铁打的侍郎'。”
谢珂说罢,看向连长洲。
书生做得慢些,但比黎风烨做得精巧些。
此时,他手下的纸鸢,再抹上最后一股浆糊便大功告成。
连长洲回望谢珂,但见那双大眼睛紧盯自己,轻声道:“只不过我不清楚,原来这位礼部侍郎,正是连家几十年前的那位高中的探花。”
恍惚间,听着他说话,连长洲蓦地觉得谢珂长相有些面熟。
他从未去过西北,更不曾见过谢珂,这股错觉自哪而来?
黎风烨的声音打断了连长洲的回忆,“听上去倒是挺厉害的。”
区区一瞬间,眼前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换成了黎风烨的面容。
他五分继承黎当归的英俊,五分则随了祝云听的英气,年纪尚小,却已看得出剑眉飞扬,鼻头高挺,薄唇刚毅,与谢珂气质截然不同。
黎风烨问:“书生,你小时候来这儿是因为治病,我们都晓得。可现在呢?你这个贵公子怎么一直留在这儿,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京城朔雪相隔之远,繁华落魄差距之大,如今连长洲身体渐好,也不见他频频下山归家,属实令黎风烨想不明白。
连长洲抹上最后一笔浆糊,贴好纸面,耐心回答:“二祖父当家,我爹不过是庶出的一子,在朝中不领官职,日日沉浸于奇淫巧道,我又落了病,在家中待遇一向不好,便来找黎神医了。”
“起初是求诊,后来爹怕我经不起颠簸折腾,年年传书即可,未来等我长大些,他再来接我。”
“怪了。”黎风烨奇道,“这么多年来,从未有江湖中人找上门,更别说朝堂上那群士子书生了,难不成连叔以前与爹娘认识?”
疑问间,连长洲掌中纸鸢已成。
他托起纸鸢,却看风向忽地一变,刮得绿树枝叶阵阵作响。
连长洲挥出的纸鸢尚未御风飞扬,动了几下,便跌回地上。
纸鸢颠了颠,滚了满身泥土渣滓,顿时,纸面竹篾间多添几笔,白纸乌黑,燕尾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