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情势危急,哥哥这几句说得极缓,好像要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记住。
似在永别。
弟弟不解,心里全是不好的预感。他按住哥哥,说话又急又快:“脱身后往基地A跑。我等你。”
身后的枪声密集起来,愈来愈近。
哥哥把弟弟往接应人旁一推,直接冲出去:“你快把名单给我!”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挥舞着。
弟弟不敢回头,只知道跟着接应人拼命往前跑。跳上车前一秒,他极快地往哥哥逃走的方向瞥一眼。
已经看不到人了。
全场灯关。
灯光再次点亮时,弟弟两鬓已经斑白,倚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报纸。
照顾他的护士是个憋不住话的年轻女孩,忍不住道:“昨天的报纸头条,上面的人是您吧?我真佩服您。当年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却隐姓埋名一辈子。要不是您的子女发现了您的证书,我们都还不知道您的事迹呢。”
老年弟弟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宣扬的。他们就是多管闲事。我知道之后还把他们骂了一顿。”
小护士说:“哎呀哎呀,您真是的。您是榜样,就得宣传,这样我们才能向您看齐呀。现在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说罢,又觑了弟弟好几眼,小心翼翼的问:“我有点好奇当年的故事,报纸上没详细提。您能给我讲讲吗?
“好。”弟弟慈祥地笑起来,像在看自己的小孙女。
“您是怎么发现机密名单就藏在玉佩里的呀?”小护士问。
“一开始是没发现的。”弟弟陷入回忆,“当时,我哥哥告诉我,名单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把名单告诉我。我就反反复复想当时他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他说,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想起一句话。”弟弟的语调缓慢而沉稳,“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跟我戴的这块玉佩一样。”
“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以为是分别之前他心软了,难得说了句好话。后来我翻来覆去地想,不对,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再怎么违心,也不可能说出这句话。”弟弟笑起来,“我就想,他是不是想提示我什么东西。”
“他一直在说玉。我又突然想起来,这块玉,不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那一块,而是当时被军统的抓走后,他假借羞辱我的名义塞给我的。我的玉佩被他拿走了。虽然形状一模一样,但花纹是不同的。”弟弟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就一天到晚研究那块玉。一开始没看出什么名堂,后来去拜访一个书法家朋友时,看到了朋友写的甲骨文。那文字弯弯绕绕的,跟玉佩上的花纹很像。我那朋友说,汉字最初跟画画很像,就是根据物体的形状创造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一直以来困扰我的东西要解开了。”
“我问他要了一份甲骨文楷书对照表,躲回家琢磨。但是,很可惜,那些花纹并不是甲骨文。我把玉佩上所有的花纹都临摹下来,没事就笔画花纹的走向。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其中一小段花纹很像一个汉字,只不过笔画被扭曲得夸张。而那一个汉字,正好是人名会常用的一个字。”
“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方向。那一天着魔了似的,去拆解其他花纹。”弟弟重重地喘气,“那些花纹,杂糅了很多因素。有一些是甲骨文的写法,有一些是篆书的写法,还有一些是完全变形的笔画。但是我拼出来了。正好是五个名字。”弟弟闭上了眼睛,手却在微微颤抖。
“天啊,太厉害了!”小护士惊叹道,“我可以看看那块玉佩吗?”
弟弟摘下贴身佩戴的玉佩,递给小护士:“快看吧。再过几天,它就要进博物馆了。”
小护士小心地捧着,看着那纷繁复杂的花纹,头摇得像拨浪鼓:“即使听您讲了,我还是看不出来,感觉就像是普通的装饰花纹。有一点我想不通,当时又没有敌人在场,您哥哥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些名字告诉您呢?”
弟弟接过还回来的玉佩,继续道:“军统的突然追过来,时间比我们预料的早了不少,我们都感觉有蹊跷,怀疑除了内鬼,或者是被监听了。他疑心重,应该是连接应人也不相信,只能这样传递信息。后来也没查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小护士一脸惋惜:“您哥哥......您后来有找到他的下落吗?我看报纸上说......”
“我跟他约了汇合点。我安全后,立刻就去了那里。但是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弟弟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们都当他是死了。后来,我执行任务时被打伤了腿,落下了病根,被送去其他地方养伤。养好之后,也解放了。我就来了这个小城市,做些本分的小生意。如果他还活着,可能,也找不到我了吧。”
小护士听的唏嘘不已,安慰道:“没准儿呢。您上了报纸,如果您哥哥还活着,一定会看到的。”
弟弟疲倦地笑了笑。护士替他掖好被角,就悄悄地出门了,让这位老人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一会儿,房间门被敲响了。
“谁啊。”弟弟问。他已经谢绝了所有想过来拜访他的人。
外面的人迟疑地叫出弟弟的名字,问这是不是他的病房。
“如果是来采访的,就请回吧。我不见任何人。”弟弟倦声道。
“我有一块半圆形的玉佩。”门外那人说,“它还有另一半。两块拼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圆。它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你能给它们一个机会合上吗?”
弟弟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翻身下床,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白发苍苍,脊背微微佝偻着,但依旧很高,看得出年轻时必然更加高大挺拔。他走向病床的步子很急切,但右脚一跛一跛,想走快也快不了。
弟弟看着他的眉眼,有些恍惚。
“我看到了昨天的报纸,就连夜赶过来了。”哥哥慢慢在弟弟床边坐下,一句话哽咽了几次,才说完整。
“哥......?”弟弟低声唤道,“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哥哥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臂,好像弟弟随时会消失,“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等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弟弟潸然泪下。
“那一年,我被他们追的没办法,往山路上跑。七拐八拐,竟然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我心一横,只好跳了。”
“万幸,那悬崖也不高,山下面是层层的树。树枝给了我缓冲的空间,但我还是昏过去了。再次醒过来,发现我被一户人家救了。这脚,就是摔下来的后遗症。”哥哥的语气很平淡,现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我娶了那户人家的女儿,留在他们村子里。后来进城打听过你的消息,发现你已经被转移走了。一晃,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弟弟把贴身的玉佩举起来,手抖得不行。
哥哥拿出另外半边玉佩。上面刻着的弟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依然清晰如故,一看就被保存的很好。
他们慢慢把两半玉佩拼在一起。
几十年前没拼成的那个圆,在此刻,终于重现、圆满。
打马而过旧时光,都融在彼此不言而喻的笑容中了。
全剧终。
阮秩躺在床上,用胳膊遮住脸。坐起身时,眼眶还泛着红。
刚才两人对视时,闻司亲眼看见了阮秩眼底盛满的水光。
闻司逗他:“等我们排完这一部戏,您直接出道,奥斯卡小金人都是您的。”
阮秩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旁边传来揩鼻涕的声音。两人扭头,一众旁观的女生竟也都眼泪汪汪的。
“我都有点磕你俩了。”韩灵溪捂着心口,又吸了吸鼻子。
“最后那个片段,你们慢慢把玉佩合起来的时候,那个场景特别好。”柳素宛惆怅道,“我现在强的可怕,给我一支笔,我能再写1万字的后续。写弟弟,写哥哥,写美兰,写他们咫尺天涯的那些年。”
“好想知道美兰最后怎么样了。”任萱钰叹了口气。
“一定是平平安安的,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闻司笑道。
“如果她能跟哥哥在一起就好了。”任萱钰托着脸,觑一眼闻司,“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比起爱情,更珍贵的,应该是他们之间战友般的情谊。”闻司说,“弟弟也是喜欢美兰的,但最后让给了哥哥,让哥哥给美兰之间有一个足够美满的道别。”
见阮秩的眼眶依旧泛红,闻司玩笑道:“阮老师入戏太深了。”
“你入戏不深吗?”阮秩瞪一眼闻司,“最后一幕,你分明也......”
阮秩分明看到闻司眼底也有泪光,但现在他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出戏这么快?
“都是技巧。演戏嘛,重在一个演字。”闻司竖起食指,摇了摇,“情绪变化很容易的,都是可以装出来的。你在共情角色,这样的演法太伤身心。”
“你是怎么练成这样收放自如的?”韩灵溪好奇道。
“多带入生活。在平时找到机会就有意识锻炼喽。”闻司说。
“那你在平时,也会这样演戏吗?”阮秩静静地看着闻司,问。
“人生如戏啊。”闻司一摊手,“生活中,很多时候都需要演戏。”
你对我的好,都是演出来的吗。
真正的你,不戴面具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你真的会为某件事,某个人心动吗。
阮秩想问,却问不出口。
“可是,演戏,不也需要真情实感吗。不然,怎么能打动观众?虽然是在演绎角色,但理解角色的本身,就是在共情。”阮秩难得说这么多话。
闻司挺意外。表演伪装理论,是他在小时候就被灌输过,并且已经形成固定思维。逢场作戏,他已经得心应手,并因此享受过太多便利。
“不要把真心交给任何一个人。”
那个遥远到近乎失真的声音,又在闻司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