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兮回到南庆那夜不过是寒冷的冬日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听到外面响动时的老仆人正准备睡下,无奈他囫囵套上一件厚棉袍,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打开屋门,想看看是谁如此不讲规矩,半夜三更还在园子里乱转。
昨日夜里才下了一场骤雪,如今地面上的雪早已被仆役用大扫帚清扫干净,只是黑褐的树梢却还被压得结结实实,在灯笼的微光下黑白分明。
树下静静站着一个身穿胭脂色云锦面白狐皮镶边斗篷的女子,金棕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老仆人。老仆人一惊,随后急忙迎上去,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个遍:“哎哟,您可算是回来喽!您等着,我这就去喊老爷。”
“他睡了?”李瑶兮伸手取来一点枝头的晶莹白雪,用手指将它们碾作雪沫簌簌飘下。
“噢,老爷才睡下,不过一柱香的时辰。”
“那便莫要打扰他了,”李瑶兮轻声道,眼神温柔下去,“明日我再过来。”
“哎,您是有所不知,老爷一早吩咐了,您若回来,必得先知会他一声。”老仆人满脸堆笑,道。“外头风大,您先跟我进来稍坐。”
李瑶兮一语不发地随老仆人进了屋。小厅内温暖如春,陈设布置都一如往昔。看来陈园的灾后重建工作做得不错,现如今已起码完成了一大半。
老仆人为她端来平日她爱喝的玫瑰香茶,她道谢后接过,浅啜几口,却在放杯时无意从微微晃动的茶水中瞥见自己的眼睛。
“是个好兆头。”望着那已经开始从深棕色蜕变为金色的瞳孔,她颇为满意地自言自语道。
门口处传来轮椅滚动的声响。李瑶兮放下茶杯施施然起身,上前打开门。
陈萍萍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因着已然就寝的缘故,只在中衣外套了一件黑色外袍,一双苍白枯瘦的手,搭在膝上的羊毛毯子上。
二人四目相对,神色皆有些复杂。毕竟在经历了“夹缝游戏”之后,他们的心境都发生了些变化。
“累了吧?”
陈萍萍温声问道,摇着轮椅进了屋。
李瑶兮轻轻摇了摇头。
“还好。”
“白念鸾回去了?”陈萍萍环视着屋内。“这一路上,她怕是也甚是辛苦。”
再次突兀而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名字,李瑶兮的心脏忽然一痛,眼眶几乎瞬间泛红。只不过那想要哽咽的感觉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便消失殆尽。
“她没回来,她……不会回来了。”
陈萍萍脸色骤然凝重几分,掺杂了些许雪白的眉毛微皱。老仆人不敢多言,默默拱手退下。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何人所为?”陈萍萍慢慢眯起眼睛,手指不断轻敲着轮椅扶手。
“这次不行,鉴察院管不了。”李瑶兮对这习惯性动作反映出的心思再熟悉不过,因而轻而易举看穿他的盘算,道。
陈萍萍幽黑如深潭的双眸中微不可察地闪过忧色。他深知李瑶兮向来最为重情,寻常护卫死了都要暗暗抹上半晌眼泪。如今白念鸾遭遇不测,她竟平静至此,不禁让陈萍萍生出些担忧的念头。
“放心,我还没疯,我只是清醒地疯了一点点而已。”李瑶兮慢条斯理地啜着玫瑰香茶,道。“我老妈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叫'不疯魔不成活',我倒觉得有道理。”
陈萍萍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双眼。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此时毫无感情色彩可言,只是时不时地漫过一丝金芒。
“现在她不在了,事情还真是变得有点麻烦。”李瑶兮苦笑一声。“陈萍萍,我现在走上的是我目前能看见的唯一能通向终点的道路。为了那个终点……我必须选择发疯,但又不能完全疯。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彻底疯了,你一定要不择手段地让我清醒过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在到达我们的终点之前,我怕是要一直保持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陈萍萍嘶哑地笑了笑。
“人不人鬼不鬼?”他低低闷咳两声,笑问道。“那便是'神'了。”
李瑶兮望着他咳得伏在轮椅上的样子,眉心轻动,默默走上前,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处,小心地为他输了些真气进去。
“你只说对了一半,”待陈萍萍的咳嗽好了许多,她才收回手,“成神其实是一件不太划算的买卖,我不想用我自认珍贵的东西换这么一顶冠冕。”
“所以你要成神,却又不能成为彻头彻尾的神?”陈萍萍敲着扶手,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
“让你自认不可割舍的又是何物?”陈萍萍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人性。”李瑶兮又喝了一口茶,感受着玫瑰的甜香弥漫在舌尖。“只要我没疯彻底一天,我的人性就能保留一天。所以有时候……成神并不是什么好事。”
陈萍萍听着她冷静而头头是道的分析,心底某处升起一丝欣慰与……无奈。不知为何,他的眼前朦胧地浮现出那个笑着吵着要他买冰糖葫芦给她吃的红衣小姑娘。小姑娘笑意盈盈,深棕杏眸中流光滟滟,仿佛盛开在三春的灼灼桃花般,明媚无比。
当年娇气调皮的姑娘家几乎在一夜之间便成长为了如今运筹帷幄的权谋者,这种变化令陈萍萍既欣喜又慨叹。
“明天,我会入宫,让庆帝赐婚。”李瑶兮稍稍加重语气。“你就在陈园等我回家,我会把那道圣旨亲自交到你手上,让你往后光明正大地同我并肩。”
她说这话时十分认真地盯着陈萍萍的脸,像做出一个一生仅一次的承诺,半点掺不得假。陈萍萍面上古井无波,心尖处却实打实地被触动了一下。
“好,你自己小心些,谨言慎行便是。”陈萍萍转过轮椅背对着李瑶兮,嘱咐道。
李瑶兮嘲弄地笑了两声。
“庆帝……算什么东西?”
陈萍萍霍然转过轮椅,那张明艳张扬的面孔映入眼底,的确一半自信一半嘲讽。
“不早了,睡吧。”李瑶兮上前握住轮椅,将陈萍萍膝上的羊毛毯往上拉了拉,推着他向日常起居的卧房走去。“下次不要等我了,也不需要等任何人。”
陈萍萍默然须臾,然后缓缓道:“留一盏灯在,终归是好的。”
冬日天寒,他虽说披了外袍,却也难免畏冷。李瑶兮不动声色地略微加快脚步,不过片刻便将他送回卧房中。
“那我回去了,”李瑶兮凝视着他,“你最好提前把聘书准备好。”
这句听起来一本正经的话倒像个冷笑话。陈萍萍呵呵笑了笑,点点头。
艳丽衣角一闪便已不见。陈萍萍盯着李瑶兮离开的方向,方才还扬起的唇角渐渐耷拉下去。
老仆人看出他的主子似有心事,稍一琢磨,便会意道:“老爷,这般变化,未尝不是好事。”
陈萍萍疲惫地向后靠去,喃喃道:“好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太突兀了些。也好……免得日后死都死不明白。”
老仆人恭敬称了一声是,又道:“老爷吩咐工匠们做的东西已经好了,何时送到落花别院去?”
“急什么?”陈萍萍任由老仆人将他抱至塌上,欠身吹熄了蜡烛。“且等着罢,不急这一时工夫。”
他耐人琢磨地微笑一下:“只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怕是要不安生了。”
老仆人忧虑地叹息一声:“李瑶兮姑娘明面上可是我大庆朝的圣女,若就这般与您成亲,一则陛下忌惮,二则……也易惹天下人非议。”
“天下人?”陈萍萍闭目嗤笑道。“若是唾沫星子能杀人,你我哪还活得到今天?至于陛下……我常说,要把眼光放高一些。这一点,她倒是做得不差,至少比范闲那小子强。”
寂寂长夜里惟余北风呼啸声。陈萍萍屏退了老仆人,独自卧听一会风声,方于不知不觉间入眠。
李瑶兮却没有睡觉,只闭着双眼盘腿坐于塌上,脑海中梳理一番尚且杂乱的记忆。过了足足几个时辰她才幽幽睁眼,泛着黯淡金光的双眸在幽暗室内尤为显眼。
天边已依稀泛白,几颗晓星高处不胜寒,在寒风之中瑟缩颤抖几许,终是无奈地渐渐藏入地平线下。李瑶兮活动一下微微发麻的双腿,轻手轻脚地跳下床,利落地梳洗、更衣。待在发髻上插好一应簪环后,又特意将那桃花簪插在髻中。
庆帝向来有早起的习惯。当李瑶兮被御前太监领入御书房时,他已经在批阅奏折,手边放一碗热燕窝。
听到环佩叮当的声响时,这位刚刚赢得了人生中最宏大的一场战争的胜利的壮年帝王,手腕微顿,却并没有搁笔,而是一面批写着什么一面头也不抬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