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察院,一个阴暗的房间内。
陈萍萍平日经常待在这里,给八处的主办们开会。
厚厚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黑布,遮挡了绝大部分阳光。
很多年以前,这块黑布就被蒙上了。没有人尝试过去揭下它。
李瑶兮不太喜欢不见光的地方,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陈萍萍这个持续多年的小习惯。
在听到屋门处传来的敲门声时,本闲闲假寐的陈萍萍慢慢睁眼,道:“进。”
刘醒木着脸踏进密室。他垂头行礼后,就默默地站在了一边。
他内心有些不安定。九年前他走投无路,入了鉴察院四处,九年来兢兢业业,虽没得到晋升的机会,但也没犯过什么错。
记得还是他入院之初的那年,远远地瞧上了一眼陈院长。那一年,这位轮椅上的长者,鬓边白发似乎要比现在少一些。
后来,他虽时不时地为陈萍萍传话,可地位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提高,依然是最底层的官员。
出于对陈院长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刘醒没有抬头看着对方,只是盯着地面,等待着陈萍萍的指示。
他听见翻阅卷宗的声音,纸页翻动,哗啦哗啦地轻响。
然后陈萍萍威严而冷厉的声音传来,落在刘醒的耳朵里。
“你是九年前入的鉴察院?”
“是。”院长语气好像不太好。刘醒盘算着,莫非自己无意间惹了事,院长要发落他?
“紧张什么嘛?抬头!”
那是一道娇俏清脆的女声,很是耳熟。
刘醒下意识地服从了声音主人的命令。
抬起脑袋之后,映入眼帘的果真是那张脸。
明眸似星,唇若点朱,琼鼻挺翘,光艳逼人。
脸上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刘醒自觉尴尬,眼神固执地落在李瑶兮那绣着大朵芍药花的华丽裙摆上,心中更加忐忑。
他把心一横。
罢,豁出去了。
他已人到中年,眼看着生命的烛火燃了大半,却依然毫无建树,每日只为柴米油盐发愁,计较于碎银几两。
不过是一条没什么用的命。要杀要剐,都听面前二位的吧。
不想,李瑶兮笑逐颜开地拍了拍手,惊喜道:“原来是你呀!”
陈萍萍淡淡笑了,问道:“你虽无太高的武功,可逃逸、潜伏的本领,放在四处也算一流,为何院里没有提拔过你?”
得到陈萍萍的夸奖,刘醒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苦笑道:“下官哪知道啊?”
陈萍萍不欲多言,对刘醒点点头道:“以后,你就跟着她了。”
余悸未消的刘醒,像是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个大肉包子,砸晕了一样。
跟着李瑶兮?
他当然知道李瑶兮是何人。南庆圣女,还是陈院长的亲信,在鉴察院里,她说的话,恨不得比陈萍萍的还管用。
莫名其妙得到升迁,刘醒却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冷静下来,没有多嘴,直接表明忠心道:“下官愿意效力。”
于是,在基层混了九年之后,刘醒,终于一步登天。
陈萍萍还要处理公务,李瑶兮便带着刘醒先行离去。
李瑶兮和刘醒的第二次正式交谈,依然发生在马车上。
刘醒身上的鉴察院官袍穿了多年,谁还没到需要打补丁的地步,可也已经灰扑扑的了。
李瑶兮头痛地想,鉴察院的员工福利居然这么差?
她摸出几两碎银子,道:“我身上就带了这点,你先扯几尺布,做两身新衣服去。”
刘醒一味摇头,推辞道:“下官是密探,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
李瑶兮铁了心要帮这大哥改善生活,硬把银子塞给他,调笑道:“上次我让你向陈萍萍讨银子买酒喝,你也没去,只能我替他补上了。”
眼看桃夭居生意蒸蒸日上,李瑶兮也隐隐有了成为一方富豪的架势,自然不会吝啬这么点银钱。
刘醒见推脱不成,只得僵着脸收下了。
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小姐,您要带下官去哪?”刘醒本着敬业的工作态度,正色问道。
“棠梨院。”
……
半个时辰之后,换上普通平民服饰,并且稍稍易了容的刘醒,拘谨地和李瑶兮坐在了台下。
刘醒自认为,他的生活非常无趣,原因之一则是他没有任何爱好,更无家室。
每逢休沐,同僚们几乎都在家与妻子儿女享受团圆之乐,年轻一点的小辈,偶尔会出去听个戏、打个马球作为消遣。
可刘醒,只会窝在他那透光并不好的小屋里,拨着算盘,为下个月的花费绞尽脑汁地精打细算。
四处的主要工作就是探取情报,所以刘醒也出入过一些高官的府邸,见识过富贵生活是什么样子。可这戏园子,他却是第一次来。一进门,就是扑鼻子的脂粉香气,呛得刘醒想打喷嚏。
这次他们的位置很不起眼,几乎是在最角落里,却恰恰还能将戏台上的样子一览无余。
待会将要上演的戏,《替凤》,刘醒早有耳闻。
谢兰双的名字,京都无人不知。
那个哀婉动人的贵妃温画屏,又上台来了。
还是对月长嗟,苦闷伤情,只能诉与那轮明月听。
这出戏李瑶兮已看过许多遍,基本上闭着眼睛都能把剧情和唱词背出来。
说白了,就是个和《甄嬛传》类似的替身文学。戏中的皇帝在白月光温画蝶病逝后,偶然得知温画屏容貌酷似其姐,便用一道封贵妃的圣旨把她困在了宫中。
只不过,温画屏可不是觉醒后屠龙的大女主。深宫寂寞,唯有明月夜夜相伴,让她思亲之情更盛。
最终,她心情郁郁,于月夜从温画蝶生前居住的拥歌楼跳下。
李瑶兮表示,这居然还是个《甄嬛传》和《延禧攻略》的缝合怪。
只能说,古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其实没有差多少。宫斗剧,不是菀菀类卿,就是兰因絮果。
很快,戏就层层推进到了高潮部分。
而这高潮,则要以温画屏的血来书写。
李瑶兮望着台子上那个站在高处的人影,忽然理解了朱黎的想法。
悲剧,也是一种美,比喜剧美多了。
台上,谢兰双翩跹的身形,恰如雨中折翼的蝶一般。
很美。
那种美,源于坠落前,就已支离破碎。
他身着素衣,唱得凄厉不已,似感慨温画屏的一生,也似感慨着自己:
“独上朱绮楼阁,看残春将尽、落红满地成磋磨;脱却金玉锦罗,将枷锁撕破,素衣须得胭脂和。莫!莫!告爹娘,禀圣上,奴先行一步去也———”
他的脸上是以胭脂、油彩染就的浓妆,可李瑶兮却觉得,那妆下面必是一张血色尽失的脸。
一场戏完了,台下看客叫起好来。他们狂热地伸出一只只手臂,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仿佛庆贺着这一场虚假的死亡。
刘醒不大懂戏,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只紧紧闭着嘴巴。
“台上那个演温画屏的,你记住了?”
刘醒道:“他是化了妆的,我只能认得身形———但一定能认得的。”
“你真气有几品?”
“六品中上。”刘醒有点不好意思。
“杀过人么?”
“这是在鉴察院干的基本功夫。”刘醒沉声说道。
他微感不解。李瑶兮难道是想……杀死那个伶人?
“很好。他身边有至少一个暗卫监视他,你能不能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他?”
对于自己的藏匿功夫,刘醒相当自信。
“下官有十分的把握。”
“好,明天起,你就专门负责将他的行踪汇报与我听。”